幾天前，同事小Z來email，感謝我曾經給她的幫助。小Z，三年多沒見了，雖然掛念她，也想過要給她寫信，卻是一拖再拖。實際上，幾次開始寫了，卻又放棄了。

有些人的生活之路，布滿荊棘，麵對他們的筋疲力盡和累累傷痕，我會找不出合適的話語。朋友到了癌症晚期，你還能說什麽？她比你不幸，好意思去分享你的難受嗎？開口隻是些空洞無用的勸慰話，說了一次就夠了，多說，對方不想聽，不如靜著。

小Z，當然沒到這個地步，然而，我也不知道能說什麽。她的兩個兒子，都得了自閉症。

小Z30多歲的時候，嫁給了忠厚老實的電腦工程師。小兩口一開始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小Z是北京女孩，性格直爽，說話幹脆，語速極快，一開口就像機關槍，一串一串的。她又外向好動，參加了這個那個的讀書會、舞蹈班、健身班、俱樂部，臉書上曾經社交照片層出不窮。丈夫與她正相反，沉默寡言，特別坐得住的那種人。兩人結婚好幾年了，沒有孩子，小Z說不要，兩人世界特快樂。

39歲那年，她懷孕了，見人就說是事故（accident），惹得先生不高興，說她內外不分，這種事跟外人何幹？小Z頂嘴，本來就是嘛。

兒子生下來了，漂亮可愛的混血兒，小Z三天兩頭曬照片，見了人，笑吟吟的。不久發現小Z看著有點憔悴，原來自從孩子生下來，幾個月沒好好睡覺了。兒子每天晚上哭鬧不休，開始哄哄又睡了；後來變得要抱在手裏，抖動一兩個小時，才能入睡；再後來，小Z夫妻經常在半夜三更，推著兒子在小區裏來回走動，要走一個多小時，兒子才能入睡。

大家都覺得太過分，一致譴責小Z夫婦過分嬌慣孩子。小Z無辜地說，他才這麽小，我講道理，他也不懂，等他大了，再給他定規矩吧。

過了不久，小Z又懷孕了，這次是精心計劃的。因為自己和丈夫都是獨生子女，決定再生一個，讓孩子有伴。小兒子出生的時候，小Z快41歲了，又是一個非常漂亮的混血兒。臉書上曬出了更多的照片，都是小哥倆的，討人喜愛。

偶爾遇到小Z，隻覺得她看上去十分疲倦，問起大兒子的睡眠，她皺著眉頭說，依舊不好。至於小兒子，比大兒子還鬧。聽了讓人害怕，隻能勸她中午趕緊睡個午覺。

小Z對孩子的未來充滿希望，把他們送進收費昂貴的幼兒園，兩個孩子一年的學費五六萬。小Z和丈夫努力工作，她把年假積存下來，為的是去暑校兼課；每天下了班，匆匆趕到另一所學校的課後保育班兼職；還把家裏凡是有點價值，又不需要的東西，都掛到網上去賣。丈夫同樣，小Z在外兼職，家裏就靠他頂著。為了孩子，兩人都拚了。

大兒子三四歲的時候，幼兒園老師讓小Z帶他去做個檢查，大兒子在幼兒園喜歡獨處，而且每次講故事，別的小朋友能說出各種各樣，有頭有尾的故事來，她兒子最多說兩句就沒了，無論老師怎麽鼓勵，啟發，都沒用。

於是，小Z忙著帶孩子看醫生，東看西看的，就是不願接受自閉症的診斷，最後，斯坦福大學醫院的診斷來了，讓小Z徹底死心了。她很傷心地說：自閉症是不可能治愈的，無非是幫助孩子培養一些技能，讓他能獨自應對生活中的一些問題，抵消掉自閉症帶來的障礙。

小Z和先生一如既往，細心照顧孩子，拚命掙錢，積極為大兒子治療。

不久，幼兒園又來找小Z了，說小兒子亂打、亂咬同學，再這樣的話，就要被幼兒園開除了。大家都以為，小Z夫婦把太多的注意力給了大兒子，小兒子用這些出格的行為來引起父母對他的重視。可是我們都錯了，小Z帶他去檢查，也被確診自閉症。

大家非常同情小Z，一如既往跟她保持著朋友關係，隨時伸出援助的手，但畢竟不是專家醫生，對孩子也幫不上什麽忙，而孩子又是她最大的心病。小Z不再上臉書了，不久得到照顧，靈活工作時間，遠程辦公等等，她漸行漸遠，我們很少見到她，也聽不到她的說笑聲了。

幾年前，她和丈夫鼓足了勇氣，帶著兩個孩子，回北京探望年老體衰的父母，這是祖孫第一次見麵。兩個孩子沒完沒了的哭哭鬧鬧，攪得二老心煩意亂。父母受不了了，老讓她多管管孩子。這讓小Z非常難過，怎麽連最親的父母都理解不了她的苦衷？父母不是不理解她，讓她全副精力照顧孩子，別再管他們。小Z提起父母來，就傷心不已。

在北京，她帶著孩子去外麵玩，兩個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突然發病，大哭大鬧，遍地打滾，周圍的人看了說，父母太嬌慣孩子了，要是我，早一巴掌上去了。小Z的先生反正聽不懂中文，小Z聽了特別難受。從小她就要強，如今麵對別人的指責，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憂鬱就此纏上了她，無望是她的每一天。曾經高效的她，變得丟三落四，別人責問幾句，她就眼淚汪汪的，甚至想到自殺。幸虧多數人關心她，催她及時接受心理治療。

心理治療的一個環節，就是寫感恩日記（gratitude journal）。這是減輕心理壓力的一種策略，人們可以表達自己的感受，並且思考為什麽會這樣。當人們寫下自己的想法，通常會減弱情緒的強度。

感恩日記，小Z每天寫幾分鍾，記錄下一天中有亮點的片刻。路邊的野花，樹梢上的小鳥，天空的白雲，兒子可笑的表情，丈夫的微笑，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細小，具體，令人高興溫暖的點點滴滴。

要避免的，是像我剛才那樣列個單子。不能隻寫，我喜歡射進來的一束陽光，而要繼續寫下去，因為陽光，我的屋子變得明亮，明亮讓我看到了許多平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比如書架上那本我至今沒時間讀的新書…..

希望感恩日記能幫助小Z，讓她不停地寫下去，任思緒帶著她漫遊，漫遊的途中，她能再一次看到五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