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北大和科大教壇側記
文章來源: 科大瞬間2023-03-08 22:04:33

【科大瞬間】特刊
《我們心中的科大》-- 建校60周年慶

第一章 情係科大

北大和科大教壇側記 孔繁敖(原科大化學物理係教授)

(一)北大涅槃

在我國大學理科的教育史上有過兩段輝煌的時期,第一 段是上世紀的三,四十年代的西南聯大,在八年抗戰艱苦的 條件下依然保持著高水準的教學。第二段則包含了兩個半段, 上半段是 1953 年至 1957 年的北京大學;下半段是 1958 至 1962 年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這上下兩段加起來也有十年的 時光。那時北大科大雲集了當時中國科學界的大師名家,講 壇之上百花齊放,學術交流自由開明,講課的水準堪比當年 的西南聯大,事實上有一批當年西南聯大的老教授重新登上 了講台。

1952 年全國大學實行院係調整,對原有的大學係科實行 關、停、轉、並。在北京,則把清華和燕京兩所大學的文理 科並入北大,形成了全國最強的理科教師陣容。北京大學不 但因此充實了師資隊伍,而且還把學校搬到了被撤銷的燕京 大學的校園中,終於有了一處完整的校園。更何況燕園瑰麗 而典雅,是個切磋學問的好地方。

52 年之後的四、五年大體上風平浪靜,國泰民安,名師 們紛紛登上講台,傳業布道。而學生們則既可賞百花齊放, 又能聽百家爭鳴。那時的風氣鼓勵追求科學真理,也允許議 論天下大事,直到 1957 年的春天戛然而止。北大始於反右, 繼而批《新人口論》,再加上三年饑荒,最後文化大革命, 就沒有停止過對知識分子的摧殘和迫害。回顧起來教授們真 正能在北大做學問的時間也就從 1952 年到 1957 年這四、五 個年頭。

(二)科大誕生

正當抓“右派分子”和大躍進在北大校園裏搞得轟轟 烈烈的時候,1958 年的夏天忽然異軍突起,中國科學院要創 辦一所新型的理科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肇始的原因 有兩個,一個是當時的中國科學院需要優秀的年青科學研究 人才,希望能從應屆的大學畢業生中去挑選,但是未能如願。 傳說當時中國科學院的郭沫若院長向高等教育部部長楊秀 峰提出要求,希望能把“大雞蛋”,也就是成績好的大學畢 業生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去。但是楊部長卻回答說,“先把母 雞養肥了,生出的大雞蛋再給科學院!”也就是說,好學生 還是先要留在大學中,婉拒了郭老的要求。

另一個原因是國家決定搞兩彈一星,急需大批優秀科學 技術人才。有消息傳來,說蘇聯老大哥那裏聽信了幾位諾貝 爾獎得主朗道等人的建議,二戰剛一結束,便興辦了一所專 門培養高級科技人才的學校──莫斯科物理技術學院,遴選 優秀的學生,施行重、緊、深的數理教育,使之日後成為搞 高技術的棟梁之才。我國的那些元帥、老總們聽說有此等之 事,便想在中國也辦一所這樣的頂尖大學。

恰好那是在大躍進開始的年代,人們便以超常的快節奏 來創辦這所大學。1958 年的 5 月,鄧小平總書記和主管科技 的聶榮臻副總理剛剛批下了由中國科學院辦校的公文,7 月 份就要招收首批新生來上學。於是先在《人民日報》上連載 當時的科學大師們的一篇篇文章,每天介紹一門尖端學科和 科大的一個係科,而且標明文章的作者既是中科院的某一研 究所的所長,也是中國科大的係主任。於是科大尚未出世, 便已名聲大噪,全國考生都知道了有個新冒出來的大學,許 多好學生就此匆匆地報名應考。

至於中國科學院的院部,則傾全力籌辦,由常務副院長 張勁夫掛帥,鬱文秘書長坐鎮,真的以“一天等於廿年”的 速度來辦事。當時最緊迫而又使人犯愁的是匆忙之間上哪兒 去聘請講課的教師?隻聽科學院的正、副院長們一聲令下, 基礎課全由中國科學院的學術泰鬥們講授。這些學術泰鬥們 個個都是飽學之士,許多還有多年的授課經驗,重操舊鞭是 件輕而易舉的事。不僅如此,頭二年的基礎課上完了以後, 到了第三年(1960 年)又開了許多前沿學科的課程,更是豐 富多彩,令人目不暇接,堪比歐美大學。因此這是新中國的 頭三十年裏少有的一次學術“井噴”!也是我所知道全國 “大躍進”結下的唯一碩果。

我 1954 年到 1958 年就學北大,讀的是化學係本科。大 體經曆了北大的承平時代,沐浴過了當時濃厚的學術氣氛。 在這段時期中,我在平靜的校園裏學了高等數學、普通物理 這些理科的通課,以及化學係的基礎課,即所謂的四大化學 (無機、有機、分析、物化)。當我 1958 年從北大畢業之後, 又幸運地去參加創辦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報到後的五天, 1958 年 9 月 20 日,科大舉行了隆重的開校典禮。我們這一、 二百個年青的助教,立即去應付十幾個係的教學。我當時一 麵教書,一麵忙裏偷閑,還去旁聽若幹課程。五年下來,聽 了名師們大約十門課程,相當於研究生的基礎課,包括熱力 學、統計力學、理論力學、線性代數、群論、量子力學、波 動力學、分子光譜、電子學、高分子物理學、燃燒化學動力 學,等等。

這些科目在現在的大學裏普遍開設,並不為奇,但是在 五十年前的中國,要想同時進修到這麽多的名家們親自講授 那些基礎課,卻並不容易,隻有像他們這樣的大師才能講得 出每一門學科的精髓來!

有趣的是,這些名家大師們的住家都鄰近。北大先在東 南麵荒涼的中關園蓋了幾十座獨門獨戶的矮平房,作為教職 工們的寓所,就像一戶戶的農家院一樣,連一些蜚聲中外的 教授們也住在這裏。中關園的南麵緊靠著的是中科院的領地, 人們把它叫做中關村。為了安頓在 1955 年由美國回來的那 批科學家們,便在這塊莊稼地上蓋起了一批三層公寓式的樓 房,其中最為寬敞的十號樓和十二號樓是給研究所的所長們 居住的,例如錢學森、郭永懷、張文裕,等等。

北大的中關園和科學院的中關村這兩大片藏龍臥虎之 地互相連通,中間連堵牆也沒有,平日雞犬相聞,人們常來 常往。有一次北大化學係的傅鷹教授晚飯後溜達出去,走了 一、二百米,信步走到了梁樹權教授的家。梁是著名的分析 化學家,科學院化學所的研究員。不巧梁正外出,隻有戇兒 在家,未曾留客,他後來被父親訓斥道“傅伯伯來都不請進 來坐坐!”。

北大的中關園和科學院的中關村這兩片地方離熱鬧的 北大校園不遠,中間隻隔一大片桃園。春天裏桃花怒放,一 派欣欣向榮的風光,征兆著桃李滿天下的氣派。尤其是到了 初夏的傍晚,遠處西山上生出了彩霞,就像隻金鳳凰迎麵飛 舞,真是一派輝煌的景象。

那片時光已經過了半個世紀,然而當年的盛況卻曆曆在 目。每當夜深閉目回思,或者和老友們笑談往事,提到這一 段往事便如同抿上一口龍井新茶,甜甜的、香香的,彌久而 留芳。本文從側麵記述當時的一些趣聞軼事,尤其是與化學 有關的係科。

(三)一騎勇士

首先說說當時的兩位校長吧,一位是北大的馬寅初校長, 另一位是中國科大的郭沫若校長。

院係調整後的首任北京大學校長是經濟學家馬寅初先 生。比起他那“經濟學家”名聲更響的是馬寅初不畏強勢, 仗義執言的為人。他在重慶時曾大罵四大家族,顯示了這位 浙東人的倔強個性和正義情懷,不在乎遭到毆打和軟禁。

我們平時在校園裏見不到這位校長,日常的校務自有別 人去幹,好像他就隻做一件事情──邀請名人來校作演講。 演講時全校學生都坐到大飯廳裏去聽報告,先把飯廳裏的方 桌推到一旁,然後每人從宿舍裏拿一張小方凳,頭頂著凳子 魚貫進入大飯廳。飯廳的一端是高出地麵的講壇,

馬校長照 例先用寧波官話介紹主講人,然後坐在主講人的側旁陪座。 絕大多數的報告人是政府高官,例如政務院總理周恩來、 財政部長李先念、外交部長陳毅、計委主任李富春、毛澤東 的秘書師哲、北京市委書記彭真、《人民日報》主編範長江、 共青團中央書記胡耀邦、解放軍文化部部長陳沂,等等。算 起來我也聽了大約二、三十個報告。報告的內容早都忘記了, 但是這些報告都是高瞻遠矚,從世界的形勢出發講到中國的 問題,分析得有條有理,梳理出多種關係。這些治國者們還 引發大家一同去思考治國之策,他們“透露”給我們的許多 資訊則是我們聞所未聞的,須知那是一個信息稀缺的年代, 連《參考消息》都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不許看的內部刊物!在 聽了這麽多的報告後,我們這些學生竟在不知不覺中培育起 了“放眼世界”的胸懷和“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那時北 大的同學們往往有這種秀才敢問天下事的迂腐勁兒,不能不 說是受了這幾十場報告的影響。當年我們錯以為馬校長平日 無所事事,日後方知他這番百年樹人的良苦用心。

馬校長是經濟學家,當時他研究的是中國人口爆炸式增 長的問題。馬校長首次公開宣講他的人口論的方式,真是別 開生麵,風趣不已。1957 年某個周末的中午,校園裏的大喇 叭照例又在廣播,說是下午開全校大會,請大家去聽馬校長 的報告。會議開始以後,大家都以為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宣 布,誰知道馬校長卻開始了令人捧腹的演講。一開腔他便用 它那濃厚的寧波口音向大家演說:“兄弟我今天請各位同胞 來研究一個問題”,這時大家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想來一 定是件爆炸性的政治事件,因為那是個“烽火連三月”的時 候呀!然後馬校長接下去說:“今天請諸位同胞來研究的是 中國的人口問題”,於是大家先是鬆了一口氣,接著便哈哈 地大笑起來。人們都在想,有什麽急事呀,值得開全校大會 來談這件與政治無關的問題?接著馬校長又用寧波話對學 術門戶做了表白:“馬爾薩斯姓馬,馬克思姓馬,兄弟我也 姓馬。”、“我是馬克思家的馬,不是馬爾薩斯家的馬”, 他說一句,大家便笑一聲,到後來更引得大家笑得前俯後仰。 馬校長接著說,他最近視察了老家的農村,汽車一停周 圍立即圍上了一群孩子們,三、四、五、六歲的都有,那七 歲的姐姐還背著一個一歲的小弟弟。這一下可把他嚇住了, 中國人口繁殖得太快了!一、二代下來怎麽辦?於是,馬老 提出的這個嚴肅的問題中止了大家的笑聲,人們逐漸思考這 個惱人而現實的問題。

若幹年後回顧這段曆史,真的覺得馬校長是個了不起的 校長,了不起的學問家。作為一個校長,他每學期都聘請幾 位要人前來演說,頓時提升了我們這些莘莘學子的眼界和胸 懷。作為一個睿智的經濟學家,他敏銳地抓住了現實社會中 的人口爆炸這一重大問題進行學術研究。他又以大無畏的姿 態,堅持真理,大聲疾呼,敢冒天威,奮勇獨戰,顯示了正 直知識分子的勇氣。馬校長,您真是我遇到過最好的大學校 長!

(四)一名園丁

作為中國科學院的院長,郭沫若先生兼任了首屆中國科 學技術大學的校長,這是一項非常英明的任命。不僅這所新 辦的大學需要一位名人來當校長,同時此舉又能使郭老生前 有個積德積善的好去處,身後將能留下流芳百世的好名聲。 因此郭老本人在這幾年裏真是誠心誠意,盡心盡力地善待這 所大學,如同一個園丁用自己的心血來澆灌他自己的花園一 樣。他多次來到玉泉路的校園裏勉勵師生,他在開校典禮上 慷慨陳詞,他在慶祝建校周年的大會上朗誦他的新作《聲聲 快》,他親自譜寫校歌的歌詞,並以全國文聯主席的身份, 邀請全國音樂家協會主席呂驥譜曲,並且請他親自來校教唱。 因為當年延安抗大的校歌是呂驥所作,而中科大又要繼承抗 大的校風。他曾請外交部長陳毅、地質部長何長工、中國的 保爾·柯察金──吳運鐸這些名人來校作報告,也請他家鄉 的川劇團來校演出,還請明星謝添、王曉棠等人來校聯歡, 等等。

郭老當時也作史學研究,考證古詩《胡笳十八拍》是否 真的出於蔡文姬之手,在《光明日報》上洋洋灑灑地寫了十 幾篇辯論的長文。郭老的論點很簡單,他用排除法斷定了曆 史上無一名人能寫出這麽感人的作品,因此非蔡文姬親自作 詞莫屬!這是一個多麽宏大的學術命題嗬,需要多麽膽大的 假設和多麽小心的求證嗬。辯論方告一段落,郭老便自己掏 腰包,包了北京人藝的整場的話劇演出,請科大的師生去看 郭老編寫的《蔡文姬》話劇。總而言之,他把科大看做是自 己的親兒子一樣。也隻有在科大的校園裏,我們才能看到一 個意氣風發、英姿颯爽、說話果斷、叱吒風雲的郭老!

(五)一席盛宴

早期科大的校風是對學生嚴格的訓練。在生活作風上學 校提倡繼承延安抗大的校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學生們由轉業軍官擔任指導員,每日跑步晨操。在學習數學 和物理方麵實行“重”、“緊”、“深”的方針,在頭二、 三年裏使用高深的數理教材,要求學生演算大量的習題。這 種“重”、“緊”、“深”的理念來自於以蘇聯的理論物理 大家朗道為首的一批科學家們的主張,曾被“莫斯科物理技 術學院”所采納,也間接地影響了早期科大的教學方針。到 了文革之後科大的校風轉學美國的加州理工學院,在少而精 這方麵下功夫,此是後話。

至於化學方麵的課程,“重”、“緊”、“深”主要體 現在《物理化學》課程上。早期的物理化學課程是從宏觀的 層次上去看化學體係,研究的對象是靜態的,主要的學科分 支是《化學熱力學》、《電化學》、《晶體化學》等。新派 的物理化學課程則是從微觀的層次去研究化學,往往還從動 態的觀點去討論分子體係,有《化學動力學》、《界麵化學》 等分支。我國長期以來沿襲老派的物理化學教學內容,既跟 不上發展迅猛的科學進展,也落後於國外新版的教科書。

1960 年中國科大同時開了四門《物理化學》課程,分別 應對不同係科的要求。而其中以錢人元先生開的物理化學課 最為精彩,他的學術功底深厚,理實交融;講課內容新穎, 高瞻遠矚。他本人在中國科學院的化學所做研究,理論和實 驗都做,是位青年俊彥。更重要的是錢人元講的內容順應世 界學術進展的主流,從量子化學、統計力學這些的基礎理論 去討論化學問題,例如用摩爾斯勢討論分子內的作用勢,用 泰勒展開來討論分子間的各種相互作用勢。他還介紹當時的 各種新的實驗方法,例如光譜、衍射、質譜、波譜等。他把 各種新的研究方向和學科進展介紹給學生們,例如超臨界流, 過渡態理論,等等。每次聽他的講課如享受一桌豐盛的宴席。

錢人元精彩的《物理化學》課程,需要有人把他講稿編 輯整理成物理化學的教科書,上麵指派我去做這件事情。可 是剛剛整理了一小部分,就要我下農村去參加四清工作隊, 繼而又開始了文化大革命,所有的業務和教學都停頓了。

時間又過了十五年,天下又歸太平,我們依然覺得錢人 元先生的物理化學講稿並不落伍於時代。於是我在 1979 年 約了我的老同學和老同事許澍謙教授,一同再次請纓,去整 理錢先生的講稿。可是不久我和許又都出訪了美國,整理書 稿一事又被耽誤,最終成了一件沒有做成的憾事。

(六)一壺佳釀

在北大這一頭,因為《物理化學》是化學係的主課,所 以備受重視。先是由黃子卿先生和傅鷹兩位老先生擔綱,黃 先生原來是清華和西南聯大的老教授,剛訪問了加州理工學 院回來。傅先生本來在美國就是正教授,因為愛國才回來。 他們二位不僅登台講課,而且還寫出了一批《物理化學》和 《化學熱力學》等課的教材,再請剛剛從美國回來的兩位副 教授唐有祺和徐光憲分別講《結晶化學》和《物質結構(分 子結構)》。同時他們也編寫出版了相應的教材。

黃子卿先生治學嚴謹,一絲不苟。有一次上課時,他講 解為何把統計力學中的“aprior”一詞翻譯成中文“先驗 的”,竟花了五、六分鍾的時間去解釋。這種嚴謹的作風, 可能是老一代的科學家們共同的秉性。物理係的王竹溪教授 也曾說過,他寫的《熱力學和統計物理學》這本書,一個字 也不能動!他們這種極端認真的態度深深地影響了學生們以 後治學的作風。

傅鷹先生講課的風格卻迥然不同。他聰明過人,思想活 躍,口若懸河,海闊天空,卻給人極大的啟發。他開講《膠 體化學》課的第一句話,就把這門學科比喻成“科學中的 詩”,意思是這門學問中有大量匪夷所思的未知奧秘,尚為 人所不知。他提出的界麵化學的一個研究方向是大氣中的顆 粒汙染問題,至今仍有意義。他編的《化學熱力學》講義立 意高遠,引人深思。譬如他不僅評論熱力學第二定律的幾種 不同的說法,還指出它們是等價的。雖然可以互相轉化,卻 隻能“李代桃僵”,於是啟發了一位同學提出了熱力學第二 定律的“李白說法”。因為李白在《將進酒》的詩句中寫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又譬如傅先 生上課時把分子的相互作用比喻成人際關係:遠程的作用是 普遍存在而力量微弱的範德華氏吸引力;近程的作用則是方 向性很強而結合緊密的化學鍵,如同男女同學談戀愛一樣。 經他這麽一說,課堂上的女同學紛紛含羞地低下了頭。

(七)一縷紅線

王葆仁先生是著名的有機化學家,曾經長期在遠近聞名 的浙江大學執教。講授《有機化學》更是他的名課,曾講過 22 遍,這時在中國科大開講的是第 23 遍。他曾經啃過八遍 德文的名著──Karrar 寫的《有機化學》,因此有深厚的學術 根底。雖然他以前的講稿丟失了,但是要講授的內容早已爛 熟於他的胸中,隻是希望別人在上課之前的一個小時不要去 打擾他,以免打斷他備課的思路。

王葆仁先生講課的特點是隻沿著一根紅線講下去。也就 是說,沿著他精心勾畫的一條思路講下去,一以貫之,娓娓 道來。從第一堂課的第一句話為始,到最後一堂課的最後一 句話為終,這根紅線不散不斷,貫穿始終。 王葆仁先生講起課來慢條斯理,聲音不大,引人全神貫 注地去傾聽,生怕漏聽了半句話。可是他出口成章,把他的 話記錄下來也就是一篇文章,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這一特 點和錢學森講課相似。他們不僅舉重若輕地把深邃的學問娓 娓道來,而且在遣詞造句上都下了功夫,記錄下來便是文章, 甚至連標點符號都考慮了進去。

王葆仁先生在黑板上書寫板書也是有名的。他課前腹中 已有定稿,寫一點,講一段,目錄、緊句、插圖、結語等等 都有自己的位置,先擦後補,上下銜接都有待定的順序。一 堂課下來,恰好寫滿一黑板。

為了不讓學生們在上課時分神,他的穿著總是整齊而莊 重。有一天,他那件筆挺的中山裝的領扣掉了,他便在整堂 課圍上圍巾。

他有一大套講課的經驗。他說講課要講得好,最重要的 是自己要有深厚的學術根底。如果能夠“厚積薄發”,就一 定能夠講好。他說好比你胸中有十桶水的專業知識,隻要你 去講一勺水的內容,你就可以左右逢源,從容應付。學生們 聽了也覺得興趣盎然,津津有味,但是如果你有十桶水而要 你去講一桶水的專業知識,你就會覺得勉強,感到別扭,常 常捉襟見肘,詞窮困窘,這門課就會講不好。如果這時還要 你去講十桶水的故事,那你一定就會結結巴巴,甚至漏洞百 出,難以收場。因此他諄諄地勉勵年輕教師們,首先要提高 自己的學術水準,胸中多存幾桶水,才能講好課。

(八)一聲長嘯

那時在北大開講《有機化學》的是邢其毅教授,也是名 課。邢教授先留美而後留德,回國之後投身抗日救亡,戰後 就在北京大學和輔仁大學講授有機化學。他演講時聲情並茂, 力圖感染聽眾。他引領聽課的學生們和他一道去分析科學問 題,比對推理,總結規律,以得出結論,每到這時,他便得 意地反複追問學生:“是不是這樣的呢?”直到大家領悟了 精髓,點頭表示同意,他才滿意地轉而講述下一個問題。

他非常期盼年青人有高遠的誌氣,去振興中國的有機化 學事業。邢先生曾涉足有機化學的多個領域,而他最佩服的 有機化學家是德國人 Emil Fisher。邢先生說 Fisher 的手伸到 有機化學的哪個領域,他就在那裏開辟出一片嶄新的天地! 有一天上課,他帶來一本他珍藏的有 Emil Fisher 簽名的德文 書,說是他在德國的舊書攤上淘來的,他罵了一聲說,也不 知道是 Fisher 家的哪個敗家子把這本書也賣了。然後要大家 傳看這本簽過名的書,意在勉勵大家去追思這位偉人的偉業。

邢先生的學術造詣很深,他參與了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 研究,可是遺憾地和諾貝爾化學獎錯肩而過。在 1957 年初夏 時,由於北大校園中搞起轟轟烈烈反右政治運動,《有機化 學》課程提前結束了。他在最後一堂課中慷慨陳詞道:“我 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在科學上已經做不了多大的事情了,但是 我希望你們能夠延續下去,一定要不畏艱難地把中國的有機 化學研究振興起來。”他越說越激動,走下講台,步入階梯 大教室的中央,向二、三百名學生們高聲呼喊道,“你們有 膽的就站出來!”這一聲長嘯當時激勵了多少同學去選擇有 機化學專業。那時我們這些二十歲的年輕人隻覺得邢老師今 天有些異樣,也猜不透他更深的用意。其實,他是眼看著摧 殘科學的政治風暴即將來臨,勉勵年輕人在雨過天晴後依然 要振興中國的有機化學事業!

2002 年我因突然犯了心肌梗死而住進北醫第三附屬醫 院急救,不料隔壁房間裏正在搶救的病人竟是邢其毅老師。 這時他已經病入膏肓,不省人事了。當晚我做了一個夢,在 夢境中,我陪著邢老師在沙漠裏緩緩西行,走到了陽關的城 門下,邢老師回過頭來對我說:“你回去吧!”然後他就出 了陽關,獨自踽踽西行而去,再也沒有回頭……。兩天之後, 11 月 2 日,他老人家溘然離世。

(九)獨立思考

北大當時提倡獨立思考,老師們提倡學生們要有自己的 見解,要培育理科的學生有獨立工作的能力。為此開展了科 研興趣小組的活動。

我在大學二年級時參加一個課外科研小組,要去解決高 溫燒製景泰藍時出現的氣孔問題。我們分析,產生氣泡大約 是塗上去的琺琅質中有碳酸鹽,焙燒時分解為二氧化碳,便 形成了氣孔。於是我們先用鹽酸泡一泡釉粉,洗去其中的碳 酸鹽,果然解決了燒製中出現的氣孔問題,我們幾個毛頭小 夥子為此都很高興,也因此添了幾分做研究的自信。

本來這種科研小組的活動隻應當是輔助型的教學活動, 不應該幹擾正常的課堂教育。可是到了大學四年級的195 8年,恰逢全國“大躍進”,北大校園裏也跟社會上一樣地 亂了套:學生們書本知識還沒有學好,便停了課,要求去找 課題搞科研。我和兩個低年級的學生搞了一個電化學的研究, 是去做一個遇水便能快速發生氫氣的電池,用它來產生一個 可以飄浮在水上的大氣球,還到未名湖中去試了一下。以往 的這種電池響應不夠“快速”,遇水時電池不能即刻啟動, 我們采用了添加電解質以迅速增加導電率的辦法解決了這 個問題,還表演給前來視察“大躍進”的中宣部副部長張際 春看。

科大單純地強調“重、緊、深”,卻帶來了思想僵化和 死氣沉沉的後果。於是科學院的張勁夫常務副院長來校演說, 提倡學生們自己去嚐試做科研。他是一位宣傳鼓動家,當年 在新四軍政治部時就被譽為“小馬克思”。他那天挽起袖子, 拍著桌子,號召同學們就要像一把“野火”般地去燃燒,去 想象未來,去從事科研。於是科大也成立了若幹個學生科研 小組,啟迪學生們的智慧。我雖然剛剛從大學畢業,卻要去 指導兩個大學生的科研小組。一個是從煙道灰中提煉半導體 原料鍺。那幾個滿頭滿臉黝黑的學生們從大煙囪裏爬出來後, 看到提煉出來的晶瑩剔透的四氯化鍺油珠時,他們眼中興奮 地冒出了亮光!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操場上運動,忽然被叫到學生宿舍去, 原來是力學所的所長,後來又是我國導彈核武器的元勳郭永 懷先生來到學生宿舍,坐在床沿上和化學物理係的學生們商 談製造小火箭的事情。因為有關的推進劑需要化學知識,所 以也把我叫了去。我記得他提出可以用發煙硝酸作火箭燃料 中的強氧化劑,這是當時美國人采用的一種新型助推劑。

(十)獨立精神

在這種提倡獨立思考,鼓勵創新的氛圍之中,我也不知 不覺地受到了熏陶,先在編寫教材方麵做了兩項標新立異的 嚐試,後來又找到了我的第一個學術研究方向。

第一件事情是在大學畢業後的第二年,編寫了一份獨出 心裁的《普通化學》課程大綱,以毛澤東的《矛盾論》的思 想去探討化學現象。雖然這在當時是在趕政治時髦,但是新 提出來的體係畢竟頗為有趣而具有特色。我把化學學科中各 種類型的化學反應和它們的逆向反應各看成是一對對特定 形式的矛盾,有分解和化合、氧化和還原、溶解與結晶、聚 合與降解、酸堿與中和、絡合和解絡、電離和複合、輻射和 吸收、燃燒和猝滅、激發和鬆弛、電解和電池,等等。然後 逐一討論各對矛盾的本質、特點、存在和轉化等等。這樣就 把通常上《普通化學》時以元周期表為綱,枯燥無味地逐一 介紹各種元素的性質的教學體係,變更為以矛盾對立而統一 的觀點去分析各種類型的化學反應,顯然後者更加切中化學 學科的要害和本質。

第二件事情是編寫和講授了一份《物質結構(分子結構)》 的教材。它的特點是從原子,二原子分子開始,逐漸擴展到 多原子分子乃至液體和固體的層次。在每個層次上,首先都 以波動力學去討論分子的穩定結構,然後討論它們的物理性 質和化學性質,再討論它們的晶體結構,這種新穎的內容和 體係和其他的教材完全不同。

第三件事是摸索自己的研究課題。在資訊匱乏的條件下, 我挑了一塊又老又硬的骨頭去啃。人們認為迄今為止,化學 中最重要的發現是古老的《原子周期表》,而我去探索能否 把《原子周期表》擴展為分子周期表?

當初門捷列夫時代還沒有原子的概念,他隻能用歸納法 去整理元素的各種性質,找出了元素的周期性來。如今已經 有了原子論,有了殼層式的電子構型理論,《元素周期表》 便被更加確切的《原子周期表》所代替。

我進一步考慮,既然分子的電子排布也有殼層結構,那 麽分子也應當有周期性才是。隻要找到適當的方式表現出分 子的電子構型的周期性,那麽分子的各種性質的周期性也全 都會被揭露了出來。

於是我先從二原子分子下手,仿效元素周期表的形式製 成了一張《二原子分子周期表》,橫向表示殼層中的價電子 數,也是分子的族數。縱向表示價電子的層數,也是周期數。

分子周期表的框架搭好了,隻等著去查找各種性質的數 據,但是這一等就是十五年。過了文革之後我才能重進圖書 館去查資料。果然,所有的分子性質都呈現出強烈的周期性。

又過了三十年,我把三原子分子周期表也做了出來,分 子的性質同樣呈現周期性,論文發表在《中國科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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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繁敖,物理化學家,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研究員,江蘇興化 昭陽鎮人,1936 年 6 月 9 日生,1958 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化學係,畢 業後分配到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任教,1989 年調至中國科學院化學研 究所工作至今。

曾任分子反應動力學國家重點實驗室(化學所部分)主任,化學 所學術委員會副主任。現擔任 Chemical Physics Letter 及 Chemical Physics 編委。研究領域和興趣主要集中在分子反應動力學、自由基 的氣相化學反應、分子超快過程動力學、原子團簇化學動力學和強場 激光化學等。曾多次參加或組織攀登計劃、重大基金和 973 研究項目, 推動了這一交叉學科在我國的發展。

(來源:摘自科大 6005 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7435260102vmld.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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