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後事
文章來源: 科大瞬間2022-06-15 10:26:53

[科大瞬間] 第178期|BayWatcher 84科學史研

筆者十年前得到的一本英文書:AN INTERRUPTED FRIENDSHIP (《中斷的友情》),是《牛虻》(The Gadfly) 作者Ethel L. Voynich(伏尼契,1864-1960) 的另一著作,確切地說,是伏尼契為她自己的小說《牛虻》寫的續作。


圖1簽名本《中斷的友情》

印於1910年,倫敦Hutchison & Co. 初版一印,精裝本,失護封/書匣,8.5品[/8.5/10]。


圖2 簽名本《中斷的友情》扉頁

書本的扉頁上,有作者(也是《牛虻》作者)伏尼契夫人的題贈:

To Maud
With grateful recognition
of all the trouble she took
and the unpunctuality
she put up with when this
book was being written

Her friend
  E. L. Voynich

AN INTERRUPTED FRIENDSHIP
  37 St. Peter's Sq - W.
  23 rd Feb. 1910.

致  莫德
對於在寫作此書
之際她所經受的
一應麻煩以及
忍受的不守時
而感恩不盡

她的朋友
  E. L. 伏尼契

《中 斷 的 友 情》
  彼得廣場西街37號
  1910年2月23日

曾幾何時,《牛虻》——伏尼契夫人這部處女作也是她最具號召力的作品——是紅色國度裏少男少女們頂禮膜拜的必讀。《牛虻》在早前在蘇聯及東歐國家引起過向往和轟動,單在蘇聯發售的數字就有250萬冊。《牛虻》對新中國紅旗下成長的第一代、乃至第二代的影響,更非等閑!有綿延的紀念、回憶文章可為參考;有眾多的譯本、龐大的印數來作旁證;有一映再映的電影、視頻加以證明;更有甚者,其影響力還輻射到周邊地區,香港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七劍下天山》*裏居然也能找到牛虻的蹤影——有讀者說,牛虻一析為二,化作淩未風和易蘭珠。所有這些,不能不說是書界的奇聞!

其實,正如劉心武所說:“《牛虻》的作者、英國女作家伏尼契在西方文學史上不占地位,《牛虻》更遠非經典,但這本書由於特殊的曆史原因,曾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成為在中國大陸發行量極大、影響極深的一部外國小說。” 

半個多世紀前,西方文學中涉及愛情和情愛的名著如《少年維特之煩惱》、《懺悔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等在中國處於被封禁狀態。真應了“山中無老虎”——《牛虻》躋身於最響亮的外國小說之列,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的知名度與前蘇聯紅色長篇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並駕齊驅。有意思的是,《牛虻》這部英國小說深為《鋼鐵》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喜好,奧斯特洛夫斯基借主人公保爾之口不止一次鼓吹《牛虻》 (時語是“宣傳、造勢、打廣告”)。因著《鋼鐵》的走紅,《牛虻》一書在蘇聯先成為最搶手貨,及至1950年代,隨著對老大哥的亦步亦趨,這兩本書先後舶入了中國。可惜的是,不論是發行量高達250萬冊的俄譯本,還是30年後的中譯本,都因為涉及宗教等原因遭到了刪節。


圖3 伏尼契夫人照


圖4 蘇聯電影《牛虻》劇照

藍天白雲,綠樹紅牆,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蕩起雙槳,迎麵吹來了涼爽的風,再捧上一部《牛虻》,便是傳說中五十年代的“美好時光”。沒奈何,此情此景筆者無緣趕上,親曆的則是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崢嶸歲月”!趁著翻案的陰風,十一、二歲時的我竊讀起一本來無影去無蹤、缺頭短尾的《牛虻》(被很多人戲稱為“流氓”)。但是,這本書離筆者可理解的年齡還差上三、四年,所以當時重要的看點是“愛情”,卻也讀得恍恍惚惚;另一看點“宗教”或者“犧牲”——了解《聖經》的讀者不難看出書中隱含著亞伯拉罕以獨子獻祭的典故,我更是不知所雲;餘下的“革命”或者“恐怖”篇章,均談不上精彩輝煌,莫如《戰地黃花》、《遍地英雄》的打打殺殺來得痛快。其內容不出半年就忘了精光,僅書中的幾幅插圖還一直留有印象。

文革後早春解凍的1978年,我有緣初睹蘇聯拍的同名電影,算是補課。多年後得知電影配樂竟然是老肖(Dmitry Shostakovich)親炙的12首《牛虻組曲》,因而該片實現了部分大於整體的佯謬。

幾年前,用新媒質DVD重溫起這個紅色經典片時,猛省起:《牛虻》(The Gadfly)原著,能尋到留有作者手澤的簽名本麽?一查方知,盡管成書於19世紀末、講述的故事更在19世紀上半葉,但直至20世紀六十年代初,這部蜚聲赤域的浪漫英雄主義作品的原創者伏尼契夫人尚在人世;令人更驚奇的是,這位共產主義信徒們的偶像,竟是在資本主義的心髒——紐約度過了她的後半生:

1955年,蘇聯讀者終於從《名人錄》(Who is who)中得知她仍然健在,居住在美國。於是,眾多蘇聯記者蜂擁而來,將她的陋室擠得水泄不通。美國記者自然也不會放過她,這位英國作家60年前寫成的作品,如今在蘇聯變成了經典!蘇聯人給她寄去稿費,她每天都能收到蘇聯讀者熱情洋溢的信件。蘇聯人甚至將電影放映器材搬到她家中,給她播放了蘇聯拍攝的同名電影。

中國人也不甘人後,隨即播映了蘇聯的采訪紀錄片。學長劉鈍後來回憶說:“過去沒有外來消息渠道,電影院正片上映前常播兩三個名為‘新聞簡報’的短片。我上小學三四年級時,看到一個蘇聯記者采訪一位老太太的新聞短片,才知《牛虻》作者還健在人世,隨後找了書來讀”。

神奇的是,中國在半個世紀前就表現出跨時代的“知識產權”意識。在1956年,由中國作協到團中央書記處(胡克實)、並團中央宣傳部(項南)的渠道,把版稅支付的“辦字0065號”請示文件上達團總書記(胡耀邦)。耀邦的兩字批示:“同意”,給伏尼契夫人帶去5000美金的很可觀的稿費收入。中青社總編輯的致敬信全文照錄:

親愛的夫人:
  我很愉快地告訴您,雖然這也許是您第一次接到一個中國出版者的信,但新中國千千萬萬的青年讀者早已熟悉您的名字和您的著名的長篇小說《牛虻》了。《牛虻》這本書於1953年7月由我社出版了中譯本,該書的出版滿足了新中國青年讀者長期的渴望,出版之後立即轟動一時,並且在全中國大大小小的圖書館裏和私人的書架上占據了顯著的地位。報刊上發表了很多推薦的評論,讀者們舉行了很多次討論會。書中主角牛虻的熱愛祖國、熱愛正義事業的優良品質以及他的堅貞不屈、為自己的崇高信仰犧牲生命的偉大精神,深深地激勵了每一個讀者的心靈。單是本書的發行數量就足以雄辯地說明它在中國的讀者群中發生了多麽巨大的影響:截至1955年8月為止,該書共印行了七次。初版的印數為二十萬零四百冊,第7次的累計印數為七十萬六千七百三十五冊。應該指出的是,在中國解放以前,翻譯小說一般印數不超過本書現有印數的百分之零點五。
  中國讀者對您,這本優秀的小說的作者,一向懷著崇敬和感謝的心情,我們的出版社也因為已經出版的優秀作品裏有一本《牛虻》而感到高興。現在我們已將您的稿酬五千美元通過有關方麵寄給您,並另外通過我國國際書店寄贈給您四本《牛虻》的中譯本,希望您收到以後給我們一封回信,並希望您能為該書的中譯本寫一篇序言。
   謹代表《牛虻》的中國讀者向您致敬。

原以為伏尼契夫人的簽名本已寥若晨星,甚至絕無僅有了。自把該書列入我在ebay 上的觀察名單,頭四、五年網拍隻現身過一部疑似簽名本、紐約版的《中斷的友情》,有上款卻無日期。當時無大把握,也想再等等看期待中的《牛虻》,於是存書影(圖5)以作參考。現在與筆者的這部初版題簽本比照,當係真跡。


圖5 網上拍賣的作者簽名本、紐約版《中斷的友情》書影

與其說《中斷的友情》為《牛虻》的續集,不如說是《牛虻》的補編,補充敘述牛虻在十三年流亡期間的故事,故此俄文版譯為《放逐中的牛虻》更為貼切。《中斷的友情》可謂在前書成功基礎上的續貂之作,意境、情節完全附著於前著。如同大獲好評的電影總會拍續集,叫座的小說往往不乏補編 (中國也不例外,於是乎有《水滸後傳》、《紅樓夢補》等等)。八十年代後,國內至少出現了兩個中文補篇譯本,封麵也都以《牛虻》續集為號召。


圖6 海天版《中斷的友情》(2007)封麵


圖7《中斷的友情》(黑龍江人民,1982)封麵

在當今歐美,《牛虻》以及其作者幾乎默默無聞。像《簽名件行情指南》(Sanders Price Guide to Autographs)這樣的大部頭工具書都未羅致,直至2011年《維基百科》的英文版、中文版中既無“伊莎爾·莉蓮·伏尼契”也無《牛虻》的詞條,及至近年這些條目才始露端倪。並非慮其思想左傾 (與恩格斯、赫爾岑、普列漢諾夫的友誼,以及同俄羅斯、意大利革命黨人的聯係),而是八十年代以降,這種鼓吹鬥爭、革命、刺殺的體裁早已沒有了市場。無論如何,這部作者簽名的《中斷的友情》未出現競拍者,書價倒也不昂,當代新潮小說如《達芬奇密碼》的初版初印本或簽名本,便五倍、十倍地超越了它。

不過,說到名氣人望,與伏尼契夫人相關的卻大有(名)人在。伏尼契夫人婚前姓布爾(Boole),按照傳統習慣,布爾小姐婚後改夫姓,稱為伏尼契夫人,就像稱呼大名鼎鼎的居裏夫人一樣。布爾小姐的老爹和夫君都不是平凡之輩。

先說她娘家布爾家族,兩個最近親友的名姓就如雷貫耳。首先,她老爹便是喬治·布爾(George Boole )——對!就是那位符號邏輯的奠基者與“布爾代數”的創立者,那位為當代計算機基本元件設計提供理論基礎的人,那位軟件工程師用C/C++、C#、Java等語言編程中一日不可缺的BOOL或boolean!

喬治·布爾出身於林肯郡一個皮匠家庭,盡管做出了19世紀英國最具創造性的工作,卻沒能在牛津、劍橋等名校謀得職位,隻是在愛爾蘭科克市(Cork)的女王學院擔任數學教授。小女兒伊爾莎·布爾小姐就在他去世那年出生於科克市,因此許多文獻上都說伏尼契夫人是愛爾蘭作家,其實在她出生的時候,愛爾蘭還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

布爾小姐的母親瑪麗·埃佛勒斯(Mary Everest)是一位數學家,也是一位標榜女權的教育家。瑪麗的叔叔(也就是《牛虻》作者本人的舅爺)曾在殖民地印度擔任測繪局長,珠穆朗瑪峰的西名 Mount Everest 就是以其命名的。

布爾小姐的夫家“伏尼契”姓氏也不同尋常。以Voynich搜索,引擎首先蹦出的不是伏尼契夫人的現代小說《牛虻》,而是她丈夫家族伏尼契的古代秘籍《伏尼契手稿》(Voynich Manuscript) ——一件15世紀初期完成、被耶魯大學圖書館收藏、貨真價實的“達芬奇密碼”。這部神秘書籍的發現者和得名者,是波蘭裔的美國書商伏尼契 (Wilfrid Voynich)先生,也就是伏尼契夫人的丈夫!伏尼契先生當年也是一位革命青年,因參加波蘭民族革命,曾被俄國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亞。他與布爾小姐於1892年結為夫妻,後來對革命感到了厭倦,兩人就此分道揚鑣。伏尼契夫人在這本《中斷的友情》上題寫贈言之際,距伏尼契先生發掘出那部讓世人矚目的“外星人”傑作,尚有兩年的光景。

此外,伏尼契夫人還有幾個親屬為國人所熟知。首先就是姨外孫女瓊·辛頓(Joan Hinton)。上世紀40年代前期,瓊·辛頓是美國原子彈製造計劃“曼哈頓工程”中少數的女科學家之一,曾做過核物理學家費米的助手。1948年,瓊隨著未婚夫投奔了紅都延安,之後留華逾半個多世紀,“將畢生精力都獻給了中國,獻給了中國的奶牛事業,夫妻倆因此被稱為白求恩式的國際主義戰士”。瓊·辛頓的中文名“寒春” *,就是楊振寧百歲生日會致辭中提到的那位芝大同學,也是他的師“堂姐”(寒春的導師是費米,楊的導師是泰勒)。

再有,寒春當記者的哥哥 William H. Hinton(中文名“韓丁”)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則是伏尼契夫人之姨外孫。前麵提到中國主動支付伏尼契夫人稿費,正是緣於韓丁授意他太太、北外教師倍沙·史克寫信給中國作家鳳子,反映《牛虻》作者的生活困境,並要求她轉告郭沫若。韓丁的女兒卡瑪 (Carma Hinton,中文名: 韓倞) 是一位拍過多部紀錄片的導演,要算是伏尼契夫人的曾侄孫女了。

所有這一切一切不同凡響的枝節,都是因為小說作者的主幹牽扯而來,豈非應驗了局部大於整體?

最後,為滿足看官的好奇心,筆者就帶您按圖索驥地去瞅一眼作家伏尼契夫人的舊居。下圖是從穀歌地圖的街景中截取的 “彼得廣場西街三十七號” (37 St. Peter’s  Sq W.) 照片。綠化未顯古舊,房舍卻貌似簇新,未知是僅僅給翻修過 (英人慣玩的舊瓶裝新酒把戲),還是推倒重來過?這樣的排屋 (Townhouse) 在大倫敦屬於中等偏下的檔次,況且在一次大戰之前該地還處郊外,不會是富豪區的豪宅或者高尚區的雅舍。於是筆者產生了一個疑問:彼時的伏尼契夫人是如何涉足藍血階層,又是如何體驗貴族生活,來成就她在東方國度中遐邇聞名的《牛虻》?無論怎樣,111年前,在此地點她寫下 “To Maud ……”,應該是錯不了的。


圖8 伏尼契夫人舊居,今日彼得廣場西街37號

2011年5月24日作於德州達拉斯遠水樓
2018年2月9日改於華府西郊維也納
2021年9月23日再改於加州灣區

作者注:
* 本篇曾以“《牛虻》作者與數學家的女兒”標題發表於《科學文化評論》第 15 卷 第 1 期(2018): 110-121。現做少許修訂交《科大瞬間》刊發。

* “梁羽生……說有個中學生讀者看出《七劍下天山》的重要人物淩未風就是英國女作家伏尼契處女作《牛虻》中的19世紀意大利革命分子牛虻,並驕傲的承認不單事實確如此,還指出牛虻的化身是一析為二,由淩未風和易蘭珠(天山七劍客中二人)來分任。” 引自“金庸圖書館” (http://jinyong.ylib.com.tw/lib/jystudy0004-1.htm)。

* “寒春中國‘綠卡第一人’逝世 她是《牛虻》作者伏尼契的孫女”,見新浪新聞2010年06月11日(http://www.sina.com.cn)。又,該文中“孫女”應為“姨外孫(甥)女”,因為伏尼契夫人是寒春的great-aunt (準確的關係是寒春父親的姨母,她本人的姨祖母)。

作者致謝:
本文寫作和修改中,得到劉鈍先生的補充 (插圖、伏尼契夫人夫係和母係背景等) 與指點 (伏尼契夫人孫輩線索)。在此對學長致以衷心感謝!

補篇:
交稿後又查得《牛虻》英文最新版有兩種,分別是Aeterna 出版社於2021年6月4日出版的紙皮本 (ISBN-10: 1444472984 / ISBN-13: ‎978-1444472981):


和Woolf Haus Publishing出版社於2021年2月16日出版的紙皮本 (ISBN 10: 1922491268 / ISBN 13: 9781922491268):

編輯:許讚華,理實
校對:沈濤
排版:俞霄

《科大瞬間》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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