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對的人
文章來源: 科大瞬間2021-11-30 06:34:52

第127期

遇上對的人


Chao 835

 

肯是我在美國讀博士時的同學,生在新奧爾良市,父母是來自芬蘭的移民,因此有了胡拉巴這個奇怪的姓。他個子很高,褐色的頭發,深藍的眼睛,皮膚雪白,特別愛笑,笑得像個天真的孩子。他比我晚來幾個月,與我共用一個辦公室,那時候剛好是他四十歲生日,歡迎他的聚會剛好兼作他的生日晚會。他的樣子看不出來有那麽大的年紀,他是那種過了三十歲就不會再變老的人。

 

肯的生活很簡單,經常吃的是雜貨店的三明治,或者會用麵包、蔬菜、奶酪和火腿肉,自己製作簡單的晚餐。他偶爾會睡在辦公室裏,早晨如果來早了,開門會把他驚醒。問他家在哪裏,他說家是一條沒有馬達的帆船,他請我有空去看看。那天晚上,他騎著個舊摩托車,帶我去他的住處。摩托車的後備箱裏有兩個頭盔,我們一人戴一個,他還另外戴上了防毒麵具。摩托車雖然很破很舊,但是開在公路上如離弦之箭,引擎和排氣管巨大的轟鳴聲蓋住了過往的車流,很瀟灑拉風,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的帆船停在一個安靜的河道裏,一棵碩大的鳳凰樹伸展著枝葉,像大屋頂般,覆蓋了船的大半邊。船體有十幾米長,鏽跡斑斑,駕駛艙下麵的艙室,改成一間臥室,低矮而陰暗,怪不得他有時會睡在辦公室裏。

 

肯在修建一艘快艇

 

他原來在新奧爾良的一個修船廠裏工作,這艘帆船是他花了五千美元從廠裏購買的,原是一艘報廢的帆船的空殼子。他說他正在攢錢,以後會把艙室擴大,加蓋上層建築,還要買兩個馬達,把這艘帆船建成他真正的夢想之家。他說他就是駕駛這艘沒有動力的帆船,從路易斯安那州,沿著海岸線,一路漂流來到勞德代爾堡,路上花費了近一個月的時間。聽到他的壯舉,讓我對他從心裏感到欽佩。

 

相處時間長了以後,知道他有一種常人所難以理解的病症,那就是強烈的過敏性體質:如果有女人身上塗有香水,從他身邊經過,他就會有強烈的反應。他對汽車尾氣也同樣敏感,因此上街必須佩戴防毒麵具。他說在城裏,有的人會嘲笑他,有的人會鄙視他,有的人甚至會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他,因此他很少進城。他崇尚簡單的生活,不住在人口密集的地方,甚至幾乎不住在房舍裏,更願意風餐露宿,住在他簡陋的帆船上。在一個月往南佛羅裏達漂流的行程中,他隻有幾次靠岸補給,他的食物主要是從海裏釣上的魚蝦和章魚。現在他找了一個好房東,可以使用河道碼頭、水電,以及後院的洗澡間,而在房東夏天回北方的季節裏,為他看護和打理房產。在船上肯請我吃晚餐,麵包、牛油果加上烤貓魚和白煮野鴨蛋。其中貓魚、野鴨蛋和牛油果都是河道和後院的特產,非常好吃,沒有任何的汙染。

 

肯的母親肯波麗不久來訪問他,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肯的性格的一些來源。肯波麗是個六十歲出頭的健壯的女人,金黃的頭發,麵色紅潤,為人十分和藹可親。

 

 

 

她的座駕是一輛中型巴士房車,車的中部是起居室,後部是舒適的臥房,廚房和衛生間一應俱全,而客人的臥床,在駕駛室和過道的上部。他們都有一個向往新奇的自由的心,帶著自己全部的家當,行走天涯海角,四海為家,而不留戀舒適安逸,始終生活在自己的夢想裏。他們邀請我一起在南佛羅裏達遊玩,肯駕駛巴士,而媽媽肯波麗在廚房裏準備三餐。肯波麗用咖啡機磨碎咖啡豆,煮出了噴香的牛奶咖啡,烤箱裏拿出精致的糕點和麵包,擺在盤子裏的是紅綠黃三樣,紅的是芬蘭火腿,綠的是辣椒泡菜,黃的是荷蘭奶酪。最好吃的還是她做的沙拉,翠綠、清脆而微甜。問她怎麽做的,她拿出大頭菜,細細切碎,伴上蛋黃奶酪醬和油渣,就大功告成,看來好吃的菜不見得非要費太多的功夫。

 

肯的爸爸年紀超過八十歲了,住進了新奧爾良的一家老人院,肯的弟弟住在附近,間或能夠看望和照料。肯波麗原來在一家租車行工作,退休以後買了這輛巴士,從此過上了旅行家的生活。冬天的時候,或者來佛羅裏達,或者到加州、墨西哥;夏天的時候,到過阿拉斯加和魁北克。她交了不少的新朋友,知曉北美的宿營地的分布,與朋友約定一年或兩年相見,像時鍾一樣準確的行程,從來不會對朋友爽約。當然她也沒有忘了在老人院的孤獨的老頭子,每年在旅行的途中,都會回到新奧爾良。數年以後,肯拿到了博士學位,肯波麗專門把老頭子接來佛羅裏達,參加肯的畢業典禮,那都是後話。

 

肯四十多歲了,還沒談上女朋友,主要是他得的這個過敏的毛病,女孩子愛美愛熱鬧,如果男朋友是一個離群索居,上街要戴口罩或防毒麵具的人,怎麽能受得了?肯愛上了一個利比亞的年輕的女孩子法蒂瑪,她是本科生,而肯是她的輔導員。女孩子經常來辦公室問問題,一來二去他們有了幾次約會。肯的蒼白的臉變得紅潤了起來,講到法蒂瑪,總是有抑製不住的興奮,說她多麽的聰明伶俐,多麽的善解人意,在利比亞她還是個著名人物,數次幸福地見到過人民領袖卡紮菲。夏天結束的時候,肯臉上的紅潤消失了,一臉抑製不住的垂頭喪氣。法蒂瑪畢業了,去外州工作,給他留下了一封信,說願意作他最好的朋友,至於還是不是女朋友,就沒有了下文。

 

實驗室的師姐梅林,最終成了肯的女朋友。梅林是北京大學學測繪的,畢業以後在國家考古隊工作,數年在野外的工作,耽誤了她的青春,快四十歲了還沒有個男朋友。她為人特別賢惠,對同學朋友問寒問暖,讓我們在遠離故鄉的最初歲月裏,不至於感到特別悲傷。她與肯相似的地方,是沒有太多的要求,追求的是質樸的生活和純真的感情。雖然肯的數理基礎比較薄弱,他的專長是他驚人的動手能力。周末到來的時候,校園就像變魔術一樣,變得空無一人,同學們都湧向了海灘和酒吧,唱歌跳舞聚會。如果這時候到後院的水洞實驗室,一定會看到肯的身影,他在為研究所建造一個新的大型波浪水洞。從藍圖設計,到安裝施工,肯的心血超過了任何其他的人。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梅林加入了肯的周末的勞動,真的是沒有搞錯,梅林已經是肯的新女朋友。

 

肯的蒼白的臉,又變得紅潤了起來,他發誓要加快帆船的基本建設,為梅林建造一個美麗的夢之鳥窩,因為她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肯購買了木材和金屬片,建造他帆船上的臥室和高層建築。臥室改建到了艙板之上,有前後兩個隔間,一個漂亮的旋轉樓梯,上下聯通艙頂有鬥篷的駕駛平台和底艙的數個水密儲藏室。舷窗被設計成美麗的圖案,邊框的線條和弧度,都是那麽的無可挑剔。航帆換成了深藍色的帆布,如同水與天在陽光下的顏色。他還為帆船安裝了兩個小馬達,以後出海的時候,不用再隨波逐流,不用那麽在意海風和洋流的走向。船尾空闊的地方,肯加裝了捕魚和燒烤的設備,金屬器具閃亮的表麵,映襯著一塵不染的新欄杆。梅林和在實驗室一樣,周末幫助肯在船上的基本建設,用她的汽車往來商店和帆船之間,運送建築物資。他們多麽像兩隻築巢的海鳥,雄鳥築就了巢穴,引來雌鳥,然後雄飛雌從,共同做最後的點點裝飾。建造的收尾階段,是打磨掉船殼上的鏽跡,將整體噴塗成乳白色,加上流暢的線腳,船尾和船頭貼上了深藍色的標誌:愛之夢,“Dream of My Love”。這是他們的愛巢了,是他們彼此相愛,為對方實現夢想的見證。

 

 

春天剛剛過去,鳳凰樹的花兒已經盛開,滿樹都是燃燒著的熾熱紅色火焰。肯與梅林邀請我一起出海,進行他們動力帆船的處女航。肯升起了高高的航帆和星條旗,向外海航行,那一天,水道的顏色是如此的深藍,仿佛被這艘美麗的航船所感染、所感動。陽光燦爛,海風把風帆鼓得又滿又圓。肯按響閃亮的汽笛,出海口巍峨的大橋為我們而緩緩開啟。整整一天的海捕,獲得了巨大的豐收,成果是無數的魚鱉蝦蟹,包括兩條一米多長的大耳馬鮫魚,和一整箱的佛羅裏達龍蝦與章魚。數天以後的周末的夜晚,肯和梅林在這條船上舉行了婚禮,太太和我,還有實驗室的同學們都被邀請來參加,食物是梅林的中國手藝,外加肯的海鮮燒烤,啤酒、紅酒與香檳,還有房東後院的豐富物產:吃不完的牛油果、木瓜和芒果,喝不盡的椰子汁。椰子新采自水邊的椰子樹上,肯用大砍刀把他們一個個削開,插上吸管供給客人,好過任何正宗的瓊漿玉液。院子的場地和船台上,點著一排排驅趕蚊蟲的火炬,帆船之上,燒烤箱冒著嫋嫋的煙霧,大家飲酒歌唱,祝福他們的美滿姻緣。

 

畢業以後,最後一次見到肯和梅林,是在一九九八年。那年夏天,核動力航空母艦企業號,停靠在大沼澤港,免費向公眾開放。太太和我在甲板上,又遇到了肯和梅林夫婦。他們看起來非常幸福,肯的臉更紅潤了,梅林的幸福洋溢的臉,使她看起來很年輕。讓人驚異的是,在那個大眾聚集的場合,肯沒有戴防毒麵具,看來他的健康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梅林驕傲地說,肯這麽健康,全是她的功勞:以前沒人疼愛,感冒發燒,也隻能喝涼水;現在有愛人知冷知暖,肯已經換了一個人。他們的好消息是,雙雙得到了在華盛頓特區的海軍部門的職務,不久將啟程參加工作。他們將賣掉或贈送所有的家當,然後駕著風帆,沿著海岸駛向北方。

 

後來我與肯和梅林還多有聯係,他們工作的海軍研究所,在遠離城市的鄉野小鎮,特別適合他們的要求,環境優美清新,沒有環境汙染,沒有擁擠的人流和交際。他們的生活簡樸而舒適,在森林裏買了一座小木屋,但是主要還是住在船上。在假期裏,他們會駕船遠遊,航程最遠到過緬因州,最久是將近兩個月。他們還經常去歐洲旅遊,最愛的地方是西班牙和意大利,當然老家芬蘭也去了好幾次。二十多年過去了,又收到了他們的照片,已經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看起來還是那麽年輕。他們沒有孩子,然而彼此相愛不渝,始終熱愛自然,熱愛簡樸的生活,是一對不折不扣的自由的美國人。

 

文圖編輯:黃劍輝, 陳錦雄

排版編輯:俞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