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不幸進過傳銷組織的人，雖然賠了一大筆錢，但出來之後卻意外地多了一項本事：能說會道。不管有無道理，他的嘴一張開就喋喋不休口若懸河唾沫星子四濺，盡管說得前後矛盾邏輯混亂絲毫說服不了也感動不了人，但這毫不影響他激情昂揚的狀態，在他滔滔不絕的時刻，仿佛被瘋子附體，仿佛掌握了宇宙真理，仿佛他真的掙到了傳說中的一千四百萬。但這不能怪他，這是被傳銷組織洗腦所致，後遺症可能會伴隨一生。在傳銷裏所賠的錢財，感情所受到的傷害，成為一生的隱痛，也許隻有在餘生的喋喋不休中才能得到掩蓋和消解。

一千四百萬成了傳銷人終身奮鬥的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就拚命地發展自己的下限，可是畢竟身處底層人脈和資源有限，那就隻能從自己的家人親戚和朋友下手，可是即使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加入，離一千四百萬的暴富差得還遠，這就隻能歸咎於自己努力程度不夠，於是就更加賣命地發展下線，讓下線們堅信有一天他們也能掙到一千四百萬。

這種傳銷方式老得掉牙，卻從不缺少信眾，每年縱身躍入傳銷汪洋中的人不計其數。前一批剛傷痕累累地出來，後一批便鬥誌昂揚地補缺，隻有傳銷組織的高層掙得盆滿缽滿。一般成員隻懷揣有朝一日掙到一千四百萬的美夢，一旦美夢成真，立即就鳥槍換炮，土豬變大款，就可以去城市找嫩模，拱白菜。

但這不可怕，因為最終他們會口袋空空，夢碎一地，清醒之後再次回到生活原有的軌道。令人恐怖的是，這種傳銷組織中的一夜暴富、土豬拱白菜思維悄無聲息不知不覺地進入中學課堂了。十幾歲的青蔥歲月，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紀，本應純潔無瑕思想健康，探索知識的海洋塑造精神的高地。可是從幾何起，課堂上開始呈現傳銷組織的模樣，十幾歲的孩子沒有了活潑和單純，代替它們的是憂心忡忡和歇斯底裏。他們一會兒集體宣誓，一會兒單個嘶啞地叫喊，我要考上牛津，我要考上哈佛，更有河北衡水中學的一名學生在演講中痛苦自負又仇大苦深地說，我就是鄉下的一頭土豬，但也要立誌去拱了城市的白菜。

這名學生受到很多城裏白菜以及白菜家長們的批評，我們家的白菜憑什麽讓你拱，但在鄉村中學和學生的家長們中間，引起的是更多的共鳴，如雷般的掌聲和激動不已的淚水。一句土豬拱城市的白菜，倒出了多少窮苦大眾的心聲。

這就是我們這個民族血液裏的痼疾——成王敗寇。項羽之所以拒絕夜渡烏江，是因為他深深明白成王敗寇的道理，因為敗寇的結局一定是毫無尊嚴受盡侮辱地死去。後世的人，無論使用什麽樣的手段，都想確保自己取勝。一旦成功了，此前所有的苟且、齷蹉、屈辱和不堪都將成為裝飾榮耀的飾品。李世民成功了，殺兄弑父不再是受人唾罵的罪孽，而是成立功業的必須；宋江成功了，梁山不再是土匪窩，而成了很多人心中的聖地。

一直到現在，鄉下的土豬成功了想去拱城裏的白菜，城裏的白菜想成功地被外國的洋豬拱。總之都想出人頭地然後隨心所欲。衡水中學的恐怖之處就在於此處，它灌輸的觀念就是成王敗寇的觀念，在學生精神塑形的年紀，一旦接受了它，即使將來考上再多的名校，也終究不過是一個個的土匪頭子和山大王，除了攔路搶劫和蹂躪弱小，對於建設一個公平公正健康的現代社會，有百害而無一利。

千萬不能讓製造山大王的衡水中學成為眾多中學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