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之後(小說)
文章來源: 平等性2022-06-10 04:47:13

小說:三十年之後

 

“彥永,我真喝不了啦,再喝明天就上不了飛機了......”

“袁家騮,你丫今天非喝了這杯不可。這一杯可不是為我喝的,這是為了老五呀......”

袁家騮不做聲了。他舉起酒杯,和蔣彥永碰了碰,一仰頭幹了,然後兩個人都有些沉默。燕京大學已經放暑假了,校園裏清淨了不少,不過這會兒五食堂裏卻正是熱鬧,好幾夥即將畢業分手的哥們姐們在這裏喝送別酒。有一桌明顯喝高了,竟唱起了國際歌。

聽他們這一唱,蔣彥永打了個激靈,想起了當年的廣場,再想到談家楨,心裏有些堵。他給兩人的杯子裏加了酒,也沒說話,把杯子舉向東南方,遙拜了一拜,把酒灑到了地上。

蔣彥永和袁家騮是同班同學,兩人是上下鋪,在28樓402一住就是四年。談家楨是他們一個班的,也是402的,在宿舍裏排行老五。在他們一年級下學期的時候,趕上了八九年的學運,談家楨當年是拿了奧賽金牌保送進來的,是係裏的學習尖子,大家怎麽都沒想到他竟是個活躍分子。結果呢,大家都好好的,就他一個人走了。

蔣彥永打破了沉默,“家騮,我覺得要是老五還在,這會兒肯定和你一起去美國了。”

“那還用說!他比我強多了,肯定是要去名校的,我估計很有可能是斯坦福,那可就沒金無怠啥事兒了。”袁家騮歎了口氣,“唉,不說了,講講你自己吧。我們班就你和黃華分到了化工部,以後回國可就全靠你了.......”

聽他提起分配的事兒,蔣彥永興致並不怎麽高,“算了吧,你別看我當了幾年狗屁班長,家裏祖祖輩輩都是平頭大百姓,在這京城裏啥背景也沒有。黃華那叫一個根紅苗正,是學生會的大幹部,又是副總理的公子,鐵定的第三梯隊。家騮,我其實這兩天心裏一直有點打鼓,你看我這個性,我怎麽老覺著在機關可能呆不長。”

兩人接下來又喝了不少,講了一些貼己的話,末了兒眼睛都喝紅了。

第二天一大早送走了袁家騮,蔣彥永回到宿舍,往日熱熱鬧鬧的房間,現在空蕩蕩的就剩了他一個人。他打開窗,外麵豔陽高照,已是盛夏時節。他抽了根煙,坐了半晌,搖了搖頭,把鋪蓋打成卷,到部裏報到去了。

果真就像他自己所說的,蔣彥永在化工部熬了不到兩年,就辭職下海了。接下來的二十多年,他結了婚,又離了,在商海裏也是起起伏伏。好不容易時來運轉,和朋友們開的公司終於上市了,他正想大展拳腳的時候,政策又變了,先是說什麽要在私營企業建立黨支部,後來幹脆派了政府官員入駐。這下可好,他被這新時代的公私合營給擠兌得靠邊站了。

班上的同學分散在五湖四海,這些年來往得並不多。他是同學群的群主,不過這群裏發言的人也不太踴躍。疫情剛來的時候倒是熱鬧過一陣子,後來因為病毒起源的事兒大家又鬧得不愉快,有好幾個退了群。今年是他們這一屆畢業三十周年,他這個當班長的,怎麽也逃不了這組織活動的差。好在他當下是個閑人,可以和老同學們一個一個地聯係。現在最鬧心的還是這疫情,一波接一波,總沒個頭,上海那邊已經封城一個多月了,北京的情況也不怎麽樂觀。同學們來來回回地討論了好幾個方案,最後決定不在學校搞活動了,準備到了七月初,在網上搞個聚會,大家見見麵就好了。

事情落實下來,他也輕鬆了許多。京城的五月,天氣好得出奇。上午蔣彥永在辦公室喝了整整一壺茶,實在是閑得發慌。公司總部就在海澱,離燕京大學不遠,他給秘書打了個招呼,徑自走到了學校。

校園裏並沒有多大變化,湖光塔影,紅樓依舊。他踱步來到了三角地,以前的宣傳欄杆都給拆了,當年的那些激情和呐喊,好像也都隨風消逝了。他有些無聊,想著美國那邊正好是晚上,就給袁家騮撥微信,還好,一下子就打通了。

“彥永,咱這聚會不是都商量好了嗎?難道又有變化?”袁家騮有些納悶。

聽到他的聲音,蔣彥永很高興,“沒變化,沒變化,五十年不變嘛。我正一個人在學校裏瞎逛,無聊的很,大家都忙,隻好找你聊聊天。”

“這是什麽屁話,我就不忙了?”袁家騮一邊跟他開玩笑,一邊瞄了眼電視,洋基又打出了個本壘打,這下遊騎兵估計是輸定了。

“你忙個屁!你又不是金無怠,中國美國的兩頭跑,兩邊都是大教授。”蔣彥永點了根煙,接著說,“你現在房子也付清了,孩子也都大了。就你這樣在公司裏不上不下,再混幾年就退休的人,還不趕緊的陪爺侃侃大山 .....”

袁家騮脾氣好,也不跟他計較,喝了口清茶,順便問了他一下學校的情況。

蔣彥永掃了一眼身邊的校園,“唉,這學校呢,我覺得變了味兒啦。我也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了,反正就是覺著少了股勁兒。”

袁家騮聽出他有點情緒,安慰他說:“彥永,要我說呢,其實哪兒都沒變,是你自己的心態變了。對啦,你上次說年初你和黃華還有龔澎,謝婉瑩她們幾個在學校招待所搞了個小聚會,大家不是挺開心的嗎?”

蔣彥永狠抽了一口煙,“開心?姥姥!那是她們開心!黃華現在是中化集團的二把手,我們班那幾個還在本行業混的,都可著勁兒地拍他的馬屁嗎?說實在話,我在旁邊聽著臉上都覺得臊。算了,不去講她們了,我今天本來還想去28樓看一看,可看門的硬是不讓進......”

“彥永,你就算了吧。讓你進去了又怎麽樣?這小日子還得過。對啦,你孩子在哥大讀四年級了吧,工作搞定了沒有?”

“是,馬上就畢業了。一直有他媽陪著呢,我都沒怎麽操心。聽說在花街找了個投行,估計以後是餓不死了。”蔣彥永又抽了口煙,心想好久沒給兒子打電話了,等會兒回去可千萬別忘了。

“那可是好消息,以後那就是大資本家了,比咱們當年強多了。”

“可不是嘛,強多了......”

掛了手機,蔣彥永有些惘然,心裏說,是啊,這三十年都過去了,真的不一樣了......

(本小說時間,地點,人物,情節皆為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對啦,連插圖也是網上找來的。)

 

附一點背景資料:

燕京大學: 創辦於1919 年,當時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任校長,曾與美國哈佛大學合作成立哈佛燕京學社,在國內外名聲大震,燕京大學畢業生,等同於哈佛大學畢業。當時兩校課程學分可以通用,兩校互相承認學曆,可以互相發放畢業證書。

新中國成立之後,燕京大學解散,學係被拆分,院係並入相關大學。燕京大學法學院,成為中國政法大學;燕京大學經濟係,成為中央財經大學,燕京大學曆史係,變成中央民族大學。北京大學接管了燕京大學的文理科,以及大學校園,也稱為燕園。

蔣彥永: 1949年進入燕京大學醫學係,中國外科醫師,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他曾是在SARS事件中,率先向外界披露中國大陸的嚴重疫情的第一人,並且長期呼籲平凡六四事件,希望將其正名為愛國運動。在2004後就被限製,不能出國探親。

袁家騮: 中國物理學家,祖父袁世凱,袁家騮夫人是物理學家吳健雄。1930 年進入燕京大學物理學,1936年經司徒雷登引薦,進入加州柏克萊( Berkeley)研究院讀書。1942 年5月30日與吳健雄結為夫婦。

談家楨: 中國遺傳學家,中國現代遺傳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有“中國遺傳學泰鬥”之稱。1932年畢業於燕京大學研究院,1934年赴加州理工學院,師從著名遺傳學家摩爾根,兩年後獲得博士學位,婉拒導師挽留,回國任教於浙江大學。

金無怠: 1940 年考入燕京大學法學院新聞係。美國中央情報局對外廣播情報處翻譯人,分析和檔案管理人員。因在1952年至1985年期間向中國提供機密情報,被以間諜罪被捕和審訊,後在獄中自殺。金是到目前為止最有名的中美雙麵間諜。

黃華: 1932年考入燕京大學經濟係。曾任外交部長,國務院副總理,國務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等職。

龔澎: 原名龔維航,1933 年考入燕京大學曆史係。1938年“七一”前夕舉辦的一次有外國朋友參加的紀念集會上,龔澎被毛澤東親點擔任翻譯。後來擔任彭德懷第十八集團軍總司令部秘書。第一任丈夫劉文華,1942年6月病逝。1943年,與喬冠華在重慶結婚。1970年9月20日因腦溢血去世,享年56歲。

謝婉瑩: 筆名冰心,1923 年畢業於燕京大學,後去美國留學,1926年回國,在燕京大學任教。曾經寫過一篇著名的《我們太太的客廳》,被吃瓜群眾們認為是諷刺林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