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方日記談社會寬容
文章來源: 周農建2020-04-19 15:14:52

《方方日記》要在國外出版,這在中國引起了一片討伐之聲。

想當初,在武漢被封城,無數的民眾感到恐懼、沮喪和無助的時候,在官方輿論被宣傳紀律約束,人們難以獲得實情之時,武漢作家方方發表的日記,成了外部世界了解當時武漢實際情況的一個信息來源,也成了武漢人向外發聲,向外呼籲支援的一種悲情表達,因而引起了大量關注。當時,無論武漢內外,人們對她的日記,大多是肯定的,即便是體製內部,對之至少是容忍的。

應當說,在當時,方方的日記所傳遞出來的信息,所引起的輿論關注,間接地對當局後來的決策,以及外界對武漢的支援,多少起到了推動作用。 所以說,盡管方方的日記所記述的事情是負麵的,但在當時所起的作用在客觀上卻是積極的。

然而,時過境遷,這一切都反轉了。方方如今受到了空前的抨擊,被指責不愛國,抹黑中國形象。

對方方的抨擊不僅僅隻是來自官方,也來自民間,不僅僅來自武漢之外,也包括如今已解封而走出“悲慘世界”的武漢人。這其中既有來自威權主義的輿論管控的推動,也有其他因素的驅使。

威權主義的輿論管控原則是強調“正能量”,消除“負能量”,多報道好消息,少報道和不報道壞消息。如果說當初,方方的日記,還有一點類似於內參記者報道的價值,可以被容忍,如今疫情危機已經過去,其價值已經不存在了。你還要拿到外麵去出版,那當然就應當被聲討了。

在幾千年的威權主義和幾十年的體製灌輸下,大多數的中國人對於“愛國”有非常狹義的理解,任何有關中國的負麵消息,無論是否是事實,都被認為是在抹黑中國。所以,即便沒有官方的明確指示,也會有一大批人自發地加入到聲討大軍之列。

就人性而言。當人們在遭遇苦難時,他們渴望自己的痛苦能被外界了解,以此能獲得外界的同情和幫助。在這個時候,當有人為之作悲情呼籲,使之得以在外界的幫助下獲得解救,他們會感激涕零。而一旦走出了困境,許多人就會羞於承認當年的卑微經曆,不願意自己當年的那些淒慘故事被人知道。這種羞恥感是一種人性的弱點,而它在中國文化中表現得尤其強烈。

我們不妨換一個場景。倘若現在武漢的疫情尚未緩解,醫療係統仍然不堪重負,很多人仍在絕望之中掙紮,而外界乃至海外的人道救援,因各種悲情報道,喚起了人類的同情心和憐憫,而源源不斷地湧來,如果此時,方方的日記在國外出版,人們大約也不會對之加以抨擊,而很可能更多地是讚揚其為愛國憂民的“良心作家”。

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武漢已經解封,中國的疫情已經基本消除,各地都在複工。而世界其他國家,特別是美國和西歐各國,此時成了疫情的重災區。每天有無數的人死去,情況似乎比當初的武漢更糟。這樣一對比,許多中國人心中一度因本次疫情而被壓抑的民族自豪感忽然爆發出來:瞧人家美國、西班牙和意大利,比我們慘多了。因為現在有了一個似乎是更悲慘的參照背景,所以,再回頭看描述武漢悲情故事的方方的日記,國人的觀感就完全不同了。

對方方的抨擊,大致上可以歸納為這麽幾點:

一、為什麽隻寫不好的東西?武漢抗疫期間,有那麽多的正能量你不寫,那些“逆行者”,那些全國各地赴武漢救援的醫護人員,那些誌願者。你為什麽光寫負麵的東西?

二、要看到政府做得好的地方。就算最開始的時候,政府做的可能有問題,但後麵做的,已經很好了,特別是與現在的外國相比,你為什麽對此視而不見?

三、家醜不可外揚。關於中國內部的事情,在國內揭醜罵一罵是一回事,而你卻拿到美國和西方去擴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四、為反華勢力提供助力。現在一些國家正在找茬,試圖追究中國的責任,要求賠償。你在現在這個時候在國外出版日記,不是在為國外反華勢力提供彈藥?

五、吃人血饅頭。就算你寫的是事實,那也是國人的痛苦。而你卻以此來牟利,通過出售中國人的苦難,來換取國外的文學獎和國外的高額版稅,

六、日記的真實性值得懷疑。日記中許多細節,如人名、日期都有出入,很多故事都是道聽途說,有編造失實之嫌。

有些人不能就事論事,就文談文,卻試圖從作者的人品、隱私等方麵找問題,以此來否定其作品的內容和價值。如指責方方,作為曾經的湖北作協主席,本是體製內的高官,卻吃體製飯又砸體製的鍋。也有人挖出方方有幾套房產,財產來源似有問題,有必要交代清楚。也有人說方方的文筆不行,不知是怎麽成了作協主席。也有人說方方公器私用,封城期間送侄女出城。等等。

我們應當以寬容的心態來看待方方的日記。

方方的日記,記錄了當時武漢的故事,細節上可能有偏差,但大體上還是屬實的。所以才會有人不否認其是事實,隻不過因為是家醜而不要外揚罷了。

作家的人品和隱私,不應當成為對其作品內容的評判標準。

一個作家,以自己的觀察,描述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或截麵,提出某種觀感,這隻是一種個體化的表達。每個作家寫東西,都有一個特定的角度。你不能強求每個人都麵麵俱到,既寫正能量,又寫負能量。

如今在體製內有那麽多人寫正能量,偶爾有那麽一個人寫了點負能量,有什麽大不了的?有人靠寫正能量升官發財沒有問題,偶爾有一個人靠寫負能量賺稿費,就不行了?就是吃人血饅頭,為反華勢力提供炮彈?

當然,對一個作家及其作品,也是可以評論和批評的。關於家醜是不是要外揚,不是不可以討論的。隻是不要一聽到不同的聲音,就惶恐不已,上綱上線,作無線引伸。不要將一個作家出版一本小書,就牽扯到那麽大的國家責任,好像天就會塌下來。

一個正常的社會應當是寬容的。在這個社會中應當有不同的個體從不同的角度和側麵發出他們各自的聲音,表達他們的觀察和觀點。盡管他們各自的言論或作品,從全局來看,可能是片麵的:或陰暗,或明亮,或負麵,或正麵,但是所有的這些片段合在一起,就構成了社會總體對世界的全麵認知和完整思考。

而那種隻有好消息,沒有壞消息,隻有正能量宣傳,沒有負麵事件報道的體係,其對客觀世界的描述從全局上來說,是扭曲的、片麵的、不真實的和自我忽悠的。這種對客觀世界的失真認知,對國家的長遠治理和決策,隻會起一種誤導作用,有害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