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陽壩、沙坡頭:在最美的地方,遇見了您!
文章來源: feiteng2021-03-24 14:40:50

 

謹以此文紀念蘭州大學植物學教授張耀甲先生!

由於疫情的影響,一年多來都在家上班,我將鬧鍾設在早上9:30。說來奇怪,316日早上,我7點鍾就醒了。我習慣性地開啟手機,發現微信裏從沒有靜音的朋友發來的四條新消息,原來是來自在美國定居的王靜老師的四段留言。從留言中得知,我大學時的植物學老師張耀甲先生不幸去世了。王老師知道,耀甲老師跟我感情甚篤,我本科的論文就是跟耀甲老師做的。所以,在第一時間,王老師告訴了我這個不幸的消息。

 

211日我還從蘭大生命科學院馮虎元院長那裏要了耀甲老師的電話,但由於Voip很久沒用,我的賬號被凍結了。我後悔沒有想法解凍我的Voip賬號,沒能在春節期間跟耀甲老師通話。沒想到那次2017年畢業30年聚會時見到耀甲老師,竟成了永別!

 

1983級蘭州大學生物係畢業合影;第二排左7為張耀甲教授

 

耀甲老師是一位優秀的植物分類學老師,我上大學時他教我們的“植物學(二)(植物分類學)”的前半部分,即孢子植物到裸子植物。後半部分則是由張國梁先生教授。“植物學”是那時生物係的大課,所有生物係學生都得上。耀甲老師用半學期的時間上完從孢子植物到裸子植物的所有類群。對沒有多少植物學背景,特別是孢子植物背景的我們,耀甲老師的課無疑是天書,是無趣的。什麽紅藻、藍藻、綠藻、苔類、蘚類、鬆蘿、地衣、蘑菇、麻黃、鬆柏,。。。那麽多枯燥的名字和特征,又沒有花枝招展,想要剛結束“魔鬼訓練營”似的高考準備、剛拿到“鐵飯碗”的1983級的大一學生喜歡並記憶,那是癡人說夢。半學期下來,喜歡耀甲老師的課的學生,幾乎不存在。而且,耀甲老師還留給了大多數同學一幅刻板印象。

1983級植物專業全班20個同學;中山裝是那個時代的印記

 

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徹底修正了對耀甲老師的印象偏差。在一個周末,我們植專班幾個同學跟耀甲老師和國梁老師從蘭州附近的野外回來時,已近黃昏。教授有花植物並對西北有花植物了如指掌的國梁老師,那天自然又是受大家寵愛的對象。我注意著謙遜低調的耀甲老師一直跟在後邊。我們路過一片水塘,見耀甲老師躬身去水塘裏采集一些藻類,然後裝進他預先準備好的小塑料袋。他見我很吃驚的樣子,便解釋說:“我想帶回去在顯微鏡下看看,這究竟是什麽藻類。”我問道:“張老師,您喜歡藻類這樣的低等植物?”耀甲老師答道:“教學的需要,我們得熟悉各類植物!”我頓時對耀甲老師肅然起敬!原來,為了給我們上課,他花很多時間,熟悉那些沒有花瓣的各類孢子植物。這也難怪,耀甲老師在我們畢業後的幾年就寫成《蕨類植物分類學》講義,寫成並出版了《頸卵器植物學》一書,後者獲甘肅省優秀教學成果獎。

 

張國梁老師給大家講解植物,張耀甲老師“躲”在後邊

 

我們大二時,發生過一件事情,引起不小轟動:耀甲老師和張鵬雲先生一起發現並發表了檉柳科一個新種——三春水柏枝Myricaria paniculata P. Y. Zhang & Y. J. Zhang,其模式標本采自甘肅臨潭縣。耀甲老師一生中還發表過另外兩個新種,文縣石櫟Lithocarpus wenxianensis Y.J. Zhang, Z.X. Peng & K.L.Zhang(山毛櫸科;模式標本采自甘肅文縣)和肅南樺木Betula sunanensis Y.J. Zhang(樺木科;模式標本采自甘肅肅南縣)。發現新種,對植物學家來說,是個不小的貢獻。新種往往具有很小的分布區,在全球變暖、生境破壞日益嚴重情況下,新種常常都是瀕臨滅絕的物種,需要特殊保護措施。耀甲老師也是參加植物學巨著《中國植物誌》或《Flora of China》的的蘭大18個校友之一。這些校友包括張鵬雲(1946年畢業於甘肅師大,1948年到蘭大)、彭澤祥(1947)、傅競秋(1952)、張耀甲(1953級)、李沛瓊(1953)、於兆英(1953)、劉尚武(1954)、馬成功(1955)、周立華,潘錦堂(1956)、徐朗然(1956)、廉永善(1958)、王中仁(1958)、張明理(1979數學)、朱相雲(1980)、葛學軍(1985研)、張麗兵(1983)和何海(1984)。

 

張鵬雲教授和張耀甲教授發現的檉柳科新種,三春水柏枝

 

大學二年級結束後,我們班去隴南康縣陽壩做野外實習。我們班本來有20個同學參加野外的,隻去了19個,因為短跑健將曾桂芳去了遼寧錦州代表蘭大參加大學生運動會。19個同學,加上李吉寧和張晉寧(寧夏農學院,現已合並到寧夏大學),被分成了4個采集小組,分別由孫繼周老師、蒲訓老師、夏泉老師和沈劍明老師帶隊,還有掌管後勤的楊老師和校醫院的一位醫生也去了。紀周老師帶隊的小組包括宋秋華、羅劼、孫國鈞、盧學峰、馬堯和李吉寧;蒲訓老師帶隊的小組包括魯曉雲、劉建禕、吳博、趙相山和張晉寧;劍明老師帶隊的小組包括肖虹、尚勇進、李朝周、崔書紅和劉繼峰;夏泉老師帶隊的我們小組包括了鄭英、黃安、雷波、金文一和我自己。國梁老師和耀甲老師則通觀全局。陽壩的野外實習,成了我們班大學四年中最美好的記憶。

 

康縣陽壩野外實習,是我們班大學四年中最美好的記憶

 

短暫的三個禮拜的野外,我不小心“火了一把”:我們小組不僅采得最多種類的植物標本,我本人認得最多種類的植物。不僅如此,我小時候在農村練就的攀岩和爬樹功夫以及吃苦精神,在采集標本時發揮得淋漓盡致,國梁老師甚是喜歡。實習結束後,我根據野外所見並查閱資料,編製了一個“基於葉片形態的種子植物分科檢索表”,請國梁老師指正。有同學戲稱我為“有葉植物分類學家”。一般的分類檢索表主要基於花和果的形態,但這些特征經常缺失,所以基於葉子形態的檢索表是有用的。

 

大三結束後的暑假,比一般男生還厲害的“假小子”、同班同學宋秋華和我受國梁老師之邀參加去寧夏沙坡頭的植物考察。同去沙坡頭的學生還包括82級的學長景海春和84級的一位學妹,當然還有國梁老師、耀甲老師、紀周老師、蒲訓老師和掌管後勤的楊老師。

 

沙坡頭位於寧夏北部重鎮中衛市,是騰格裏沙漠邊緣、黃河岸邊的一個小鎮。

在那裏可以感受騰格裏沙漠的浩瀚,

可以觸摸時斷時續的古長城的蒼桑;

可以鳥瞰沙漠上草方格固沙的壯闊,

可以聆聽鳴沙山上響沙的嘶啞;

可以騎在駱駝背上觀日出日落,

可以坐在黃河岸邊看雲卷雲展;

可以跟朋友一起穿越一片戈壁,

可以獨自乘羊皮筏子橫渡黃河;

可以唏噓柏楊樹(楊柳科)掙紮後留下的殘枝,

可以見識沙冬青(豆科)在逆境中的頑強;

可以嚐試沙棗(胡頹子科)特殊的粉狀的甘美,

可以品味沙地種出來的西瓜的脆甜;。。。

30年的植物學野外,我去過的地方無數,但沙坡頭始終是我一生中去過的最美的地方之一。

 

沙坡頭始終是我一生中去過的最美的地方之一;第一排右4為張耀甲教授

 

沙坡頭的植物很特別,有很多蒺藜科、藜科(現在屬於莧科)、胡頹子科、豆科、禾本科、菊科的成員。鹽堿湖邊成片的千屈菜、沙漠中開著紫紅小花的檉柳、到處可見的開著豔黃花的錦雞兒、田間地頭容易見到的甘草、在沙漠中突然冒出來的白花棘豆、有著紫紅色花瓣的胡枝子、我國沙區傳統的野生食用植物沙米(沙蓬),都展現出沙生植物特殊的魅力,令人印象深刻。沙漠植物考察的近兩個禮拜,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時光,我無意中覓得終身伴侶,卻也因為分心而失去了國梁老師的再次信任。

 

在沙坡頭考察沙生植物;後排右2為張耀甲教授

 

從沙坡頭回到蘭州,國梁老師沒有邀請我跟他去下一個地方考察;同班同學黃安成了國梁老師的“新寵”,陪同國梁老師去六盤山野外。黃安在六盤山展現了他同樣出生農村的吃苦精神和謙虛態度,加上天資聰明,深得老師們喜歡。黃安也因此走上植物分類學不歸路。大學畢業前,黃安更被國梁老師推薦上彭澤祥先生的碩士生,雖然黃安後來執意考取了華南植物所程用謙先生的碩士。

 

“失寵”於國梁老師,卻讓我有機會“得寵”於耀甲老師。大學畢業論文我便跟耀甲老師做。耀甲老師給我兩個課題要我選:(1)蘭州地區的裸子植物研究;(2)甘肅省的瓦葦屬(水龍骨科)分類研究。由於對蕨類種類中的微觀差異的恐懼,我毅然選擇了前者。於是,在耀甲老師指定下,我走遍標本館、蘭州街道、各大溫室,還有麻家寺、興隆山,基本搞清楚了大蘭州地區的裸子植物種類和分布。我在麻家寺采到一種很小的雲杉球果,耀甲老師很驚訝,後來他向北京的傅立國先生請教。我畢業論文於我畢業後兩年多發表在《甘肅林業科技》,雖算不上什麽高級別的雜誌,但那個年代大學論文能正式發表,已屬罕見了。耀甲老師跟我一道發表了我作為植物學家的人生第一篇論文。

 

大學畢業前報考研究生。我決定考回四川,去探索跟大西北不一樣的亞熱帶植物。我選擇了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的孔憲需先生的蕨類植物學方向。耀甲老師鼓勵我說,做蕨類很好,孔先生的蕨類研究做得很好。當我本人真正開始研究蕨類植物後,當我得知84級的學弟於順利考取了北京植物所林尤興先生的碩士、並研究瓦葦屬的分類,我驚歎耀甲老師當初在我選擇大學畢業論文之前,已經洞察出瓦葦屬的諸多科學問題,了不起!

 

畢業後,我如願去了成都,後來遠走德國和美國,為生活奔波,為事業打拚。很多年,都跟母校疏於聯係,但心中的那份牽掛並沒有減弱。也許,無論你在哪裏度過你最美的大學四年青春,那裏便在你心中永遠占有一席之地,你便會愛它一輩子。於我,蘭州是最美、是最令我思念的地方之一,盡管那裏比沿海和內地確實閉塞很多,盡管那裏冬天時不時會有沙塵暴,盡管那裏的空氣對於南方人來說,實在太幹。

 

植物專業畢業答謝晚會

 

2017年畢業30周年慶祝,我們年級很多同學回到蘭大。我們見到了植物專業的彭先生、耀甲老師、紀周老師和蒲訓老師,以及別的專業的老師們。耀甲老師宴請我們植專班的6位同學。我給耀甲老師帶去了我翻譯出版的《國家植物命名法規》的《維也納法規》和《墨爾本法規》。耀甲老師很高興,他說,他一直在跟蹤我的研究。我好感動!

 

我跟耀甲老師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我們都出生在貧苦的農村,雖然我們出生的時間相差32年,雖然我們出生在不同的兩省,他出生在甘肅,我出生在四川,也雖然他出生在省會城市的郊區,而我出生的村子與省會城市有370公裏之遙。可能由於小時候營養不良,耀甲老師和我都個頭不高,我們性格都很靦腆,很謙遜。最重要的,耀甲老師和我都熱愛我們所從事的植物分類和進化研究,甚至對蕨類植物都有濃厚興趣。

 

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誌。耀甲老師無疑是一位善教者。謝謝耀甲老師!謝謝蘭大教過我和沒教過我的老師們!

 

致謝  宋秋華、吳博和馮虎元提供部分信息,匿名同學和Susan Kelly提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