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那年,你二十五歲
文章來源: 麥姐2021-06-07 04:57:47

錯過幾天來寫她,因為她的去世不是直接和六四有關,但確確實實和六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很多人應該都了解當年六四之後的黃雀行動,也相信有不少人聽說過著名的美學家高爾泰,但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高爾泰的女兒高林。麥子今天的博文是關於高林,關於她短暫的一生,我想試著通過這篇文來梳理她人生的軌跡,並以此文寄托我從獲悉她離去的噩耗後深藏在心底的哀思。

當年的高林坐在麥子後麵幾排,這麽寫著,腦海裏就浮現了她的形象:短短的頭發,清秀的臉龐。她是開學後才入班的,班裏六十多人,每天的課間都是鬧鬧哄哄,吵吵嚷嚷,但高林很文靜,課間她不怎麽出去,總是安靜地坐在課桌前讀書。同學們和她說話,她就抿嘴笑著,有問必答。記得有時候她會說自己頭疼,不明原因的頭疼,但這不影響她的聰慧,盡管她是中途插班進來,成績卻總是名列前茅。高林和我們同班幾個月後,就轉學走了,不記得有任何告別,這符合她的性格,靜靜地來,又悄悄地離開。

高爾泰是高林的爸爸,麥子曾在學校裏見過他,經常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臉色紅潤,既像藝術家又像農民,不羈但敦厚。從沒見過高林的母親,多年以後看到有關高爾泰的報道,同學們才知道高林的媽媽在文革期間被下放農村,因生病無法得到及時醫治而去世,時年二十五歲,當時她已懷胎八月,而高林才三歲。

媽媽去世了,爸爸高爾泰就是高林唯一的親人。這裏稍微介紹下高爾泰,在百度百科和維基百科上可以查到,他原本是畫家,後來以美學家出名,但依舊是畫家,斜杠後再加上作家。高爾泰出名的時候麥子還沒出生,根據有關資料記載,1957年反右時,有兩大文教界的年輕右派分子,一個是四川詩人流沙河,他 因詩集《草木篇》中描寫白楊樹像“一柄綠光閃閃的長劍,孤零零地立在平原,高指藍天。”而被認為是“向人民發出的一紙挑戰書”,被作為右派批倒批臭。而當時身為中學美術老師的高爾泰則因發表《論美》一文被打成右派,因為他認為美學是主觀的。發表這篇文章的刊物是當時業內權威雜誌《新建設》,而選擇發表尚藉藉無名的高爾泰的文章,其目的就是為了引蛇出洞。二十多歲的高爾泰因此被發配至夾邊溝農場勞改,差點餓死,但他比其他眾多夾邊溝的亡靈幸運,他出色的畫筆救了他,細節不在這兒贅述了,有興趣的博友可以閱讀高爾泰的自傳體文集《尋找家園》。

文革開始時,高爾泰已經在常書鴻的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四五年了,但常書鴻因為收留了像高爾泰這樣有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而被指責為在大漠深處開“常家黑店”,妄圖包庇這些黑幫分子逃脫改造。之後,常書鴻和高爾泰就同住牛棚,接受改造。文革後,九死一生的高爾泰在各種周折後調至蘭州大學哲學係教書,中間曾被借調到北京的社科院哲學所工作,1983年在清除精神汙染運動中被蘭大停職,以後又在四川師範大學、南京大學任教。

高爾泰起起伏伏的人生對女兒高林的影響肯定是非常重大的,高林從童年開始就跟著爸爸顛沛流離,三歲開始和爸爸一起住在五七幹校,後來又從敦煌到蘭州到北京,再到蘭州到成都到南京,她不斷地更換著居住的城市,更換著就讀的學校,還更換著家庭的環境。期間高爾泰有過第二次婚姻,有過另外兩個孩子。高爾泰在給女兒《沒有地址的信》中寫道:

“記起那年你母親下放去世,我帶你離開敦煌農村,公社幹部不給轉糧、戶關係,說小孩子長大了是個勞動力。我據理力爭,才辦成了。‘遷移證’上的‘原因’欄裏,用褪了色的墨水,潦草地寫著‘投父’兩個字。雖是公文詞匯,仍使我感動莫名。想不到(你)‘投父’的結果,竟然如此。投父以來,我一直沒能好好照顧你。平反後雖把你帶在身邊,但基本上是你上學,我寫作和教書,各自努力。甫從深淵出來,我各方麵壓力很大。加上一肚子的憤怒和悲哀,總想呐喊,總想論理,總想喚起人們的反抗意識,日夜寫呀寫,忙亂而煩燥。招來一連串新的迫害,生活一團糟,離婚官司一打好幾年,讓你也跟著受罪。你是個好孩子,刻苦用功,成績優異,我為你驕傲。但是你有什麽煩惱,有什麽心願,我既不知道,也沒想到應該知道。生活上更是馬虎。我不會做飯從不做飯,等你放學來,就一起到學校食堂吃大鍋飯。從來都沒問過,你愛不愛吃這個,有一次你告訴我吃饅頭吃膩了,我都沒往心裏去。”

麥子和高林同班時間很短暫,那個時候的我們有些沒心沒肺,正處於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那裏知道和我們同齡的高林已經經曆了那麽多的苦難。高林轉學離開後,那個年代又太容易失聯,更是無從知曉高林後來的心路曆程。

1984年高爾泰離開蘭大後去了四川師範大學任教,高林再一次跟著爸爸轉學去成都上了四川師大附中。高林一直是優秀勤奮的,她一直在努力走著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當後來有了班群之後,麥子了解到她在成都本來考上了南開大學,卻因為爸爸高爾泰是臭名昭著的自由化分子,南開大學因而取消了高林的入學資格。根據高爾泰本人的回憶,心碎後的高林拒絕接受事實,堅持要去上學,幾天後突然失蹤,當高爾泰在車站找到女兒時,她已經精神失常。奇怪的是,高林精神出了問題之後,之前的頭疼反而好了,是不是之前的頭疼是精神問題的前兆?我們無從得知。

1987年高爾泰與浦小雨重組家庭,高林也跟著他們在成都生活並休養,由於有了穩定的家庭環境,加上高林和浦小雨的關係也非常融洽,高林精神狀態開始向好。有一次,高爾泰問女兒將來想做什麽,高林回答:“我要學醫,將來當個心理醫生,專治精神分裂症。我要幫助別的病人,讓他們少遭受痛苦。弗洛伊德、榮格和阿德勒都了不起,但他們缺少切實體驗,說起來終覺隔著一層,有時候還自相矛盾,我要寫一本書,補充他們留下的空白。”

這是在高爾泰給女兒《沒有地址的信》中寫到的細節。麥子讀了之後潸然淚下,如果南開大學當時沒有拒絕高林,以她的堅持和才華,她的人生又該是怎樣的不同。

高林與高爾泰夫妻兩人在成都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那時候,高爾泰夫妻都在四川師範大學任教,他們當年住的房子被高爾泰稱之為“雨舍”,因為成都多雨,又因為小雨的名字。高爾泰在文中這樣描述:“這是一處山坡最高處年久失修、三室一廳的老屋。蟲蝕木,如石鼓文,雨漏牆,若抽象畫。但有六個大窗,窗外便是山野。朝暾夕照,霽色晴光,氣象萬千。我得之,很慶幸。雨舍地界,不限四壁。當窗的老樹,原始的山野,帶著雲影霞光和草木氣息的風,沒有電燈的夜景,不摻雜著噪音的雨聲,和若有若無的淡藍色的地平線……都是我們極為寶貴的財富。”

每天傍晚,一家三口在雨舍外的山野裏散步,那裏有一片銀杏樹林,邊走邊說邊唱,三個人齊步走踏著拍子,有些歌是他們臨時胡編的,喜歡就天天唱。

1988年,高爾泰轉去南京大學任教,高林也跟著搬去南京。1989年六四以後,高爾泰因“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在南京被捕入獄,高林被送到江蘇高淳老家二姑媽家居住。半年後高爾泰出獄時,住房被南京大學收回,無家可歸的高爾泰夫妻隻好從南京搬回到位於成都的川師大暫住。當時的高爾泰不能教課不能發聲,於是每天畫畫,浦小雨生病三個月,身體好轉後在藝術係教課。他們把高林從高淳接回成都,一家三口又恢複了每天黃昏在川師大校外的山野樹林裏散步聊天唱歌的習慣。但美好的時光總是那麽短暫。

1992年6月,高爾泰夫妻通過“黃雀行動”經香港逃往美國。高林被交給了在成都的三姑媽照顧,分手那天,高林對爸爸說了三句話:“爸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最大的福,就是有寶姑姑(指小雨)。”“你有她,我就放心了。”

讓人淚目的三句話,這是體貼懂事的女兒對爸爸的聲聲囑咐,而她卻不知最需要被人照顧的是她自己。

高爾泰對女兒說:“我們一到那邊,就馬上給你來信。”高林說:“我等著。”

父女就此匆匆別過後,女兒就再也沒等到父親的消息。三個多月來,高林在三姑媽家等得心煩氣躁,心中的苦悶無處訴說。爸爸一走杳無音訊,各種謠言頻傳,高爾泰失蹤,高爾泰已被暗害……我們無法知道高林當時是一種什麽樣的狀態,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年輕脆弱的心無法承受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也許她覺得爸爸已不在人世,她也生無可戀;也許她覺得美國實在是太遠太遠,遠到她此生再也不可能等到爸爸來接她的這一天。

十月初,等到高爾泰終於有機會托人給女兒傳口信時,口信卻永遠也無法送達了:高林在前一天失蹤,第二天被找到時,已經躺倒在郊外的樹林中。

麥子沒有能夠了解到高林去世時的細節,高爾泰說女兒是自殺,但也有資料說她是走失後身亡。我聽到這一消息時,高林已經去世24年,那天,我心頭像壓了一塊很大很重的石頭,太多的疑問湧上心頭。不知道那一天你的腦海裏想著什麽,又遇到了什麽,為什麽會走失在那裏?你是特意的還是迷路了?那片樹林是不是當初給你帶來歡聲笑語的銀杏林?

但我知道你的期待你的快樂都和這片樹林息息相關,你名中的林字終究把你帶回到屬於你的林地,也許你在這裏才感覺到安全,你終於休息了,不再動蕩。

這一年,你也是二十五歲,和媽媽去世時的年齡一樣。

有人質疑為什麽高爾泰走的時候沒有帶高林一起走,麥子也有同樣的疑問和不解,但還是選擇相信作為爸爸的高爾泰肯定有他的苦衷,據說是因為高林已成年不能一起帶走。帶和不帶,因為一個“不”字,就成了陰陽兩隔。女兒的逝去是高爾泰心頭永遠的傷痛。高爾泰在信中寫道:低空有許多海鷗臨波,高空常有山鷹盤旋。看到它們,就想起你,想起你那平展兩臂淩空飛翔的姿勢。有時候,恍惚裏會覺得,它們是你的化身,或者你就在它們之中。

(參考資料:《尋找家園》by高爾泰;《高爾泰的美學》by微信公眾號《自原其說》;《那些難忘的中國夢》by 鄭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