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斷舍離
文章來源: 人參花2024-03-26 06:02:11

前兩天,突然想和發小說說話,就約了時間打電話。

可她等不到約定時間,隨即打了過來。二話沒說,她開門見山直接告訴我,她的癌症複發了。手裏正拿著檢查報告單,琢磨著要告訴誰,不告訴誰呢。

發小在五年前發現肺癌早期,當時手術化療放療各種手段都使了,連仍在臨床試驗階段的新藥也加上了。以為控製住了,現在,癌細胞卷土重來。

知道複發的癌症凶險,我蒼白地說,“趕緊抓緊時間治療吧,癌症研究這麽發達,說不定現在有了新藥呢。”

發小異常清醒,淡定地說,大夫已經讓她想吃啥就吃點兒啥了,還建議她取消全家人的地中海遊輪旅行。治療還是要治,試一個新藥化療,但是,剩下的日子有多長,就看神的旨意了。恐怕以後的日子,會每天忙於治療,和對付治療引起的反應了。

發小雲淡風輕地敘述著發現複發的過程,說五年來她一直擔心的癌症複發,現在再也不用擔心了,就像那隻遲遲沒落下的靴子,哐嘰一聲掉了下來,反而感覺塵埃落定了。

我說不出話來,感覺我生命的一部分正在生生的抽離,感覺在瘟疫期間失去雙親之後,又一位親人正在離我而去。

我的人生,事實上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一個斷舍離的階段。

我和發小,閨蜜多年,早已處成親人。我童年少年的記憶裏,美好的部分,都有發小的身影。

小時候,我和發小都住在機關大院兒裏。那時候的機關家屬院兒,是一排排的平房,四周是紅磚的圍牆,牆有一人多高。院子有四個出口,開在四個方向。院外是謐靜的街道,街道橫平豎直,經緯分明。街道兩旁長了兩排法國梧桐,茂密的枝葉亭亭如蓋,下雨的時候完全不用打傘。那時候路上車輛很少,我們可以在路上學騎自行車。我們倆交替扶著自行車後座,另一個人套腿騎。剛學會時,胳膊短夠不著車閘,看見人隻會喊,“讓路讓路,車來了”。然後,兩個丫頭呼嘯而過,一個騎,一個氣喘籲籲扶著車跟著跑。

路的盡頭,就是機關的辦公樓。

住在家屬院兒裏的孩子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彼此之間沒有秘密,不用打聽,就知道各家的祖宗三代。

我家左邊鄰居,是一位老紅軍,家裏有九個孩子。我父親挨整的時候,他經常過來關照我們。這位伯伯應該是漁民出身,特別喜歡捕魚。星期天會在樹上掛個漁網,左手執網,右手上下左右翻飛著,穿梭引線補漁網。陽光從漁網的格子中穿過,細細碎碎地灑下來,隨著漁網的晃動,這些光的小精靈跳躍著,溫暖了我寂寞敏感的心。

右邊鄰居是交際處的。小時候我們傻乎乎地以為,交際處的人,就是天天跳交際舞。交際處叔叔會帶回來很多內部電影票,每家幾張都分好了,下班時喊一嗓子,我們就衝到他家去拿票。我們沾光看了不少外國電影。雖然看不懂,但是那些當時覺得雲裏霧裏飄過的情節,後來就變成了一幅幅畫麵,時常在我腦海裏浮現,是我寂寞無聊時候反芻的精神食糧。

我家和發小家隻隔了三排房,我每天放學直奔她家,就像長在她家一樣。發小會做飯,我看著她蒸饅頭煮麵條照顧兩個弟弟。有一回,我企圖幫忙切菜,右手拿刀,居然切了右手。這件事被我們倆笑了一輩子,覺得一般應該會切到拿菜的左手,右手切右手這樣的高難度動作,納悶兒我是怎麽完成的。

我們倆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如果晚上去她家,她會送我,到了我家門口,我再送她,能送幾個來回。我們兩人都比較內向,朋友不多,彼此是對方童年和少年時期唯一的朋友。我後來常常想,如果沒有發小的陪伴,我那些年的寂寞,該有多麽寂寞。

我剛出國的時候,和發小失聯了七年。我發瘋一樣的找她,老做夢,夢見她也在找我。我會夢見自己在飛,像遊泳一樣扒啦著雙臂,權做翅膀,飛躍高山峽穀。突然掉下來,人就醒了。後來我們失而複得找到對方後,就再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那時候,聯絡靠寫信,沒有了地址,就沒有了一切。

發小很會念書,讀了工科,懂日語和英語,做了教授,是一位特別自律自省的人,說話柔聲輕訴,不急不躁,符合她疏眉淡目的長相。

但是,發小的婚姻不幸。而且這個不幸的婚姻,持續伴隨了她一生,直到今天。我有時候甚至覺得,她的病,跟長期抑鬱有關。

“我剩下的歲月,不能按歲過了,得按月過,活一個月,算一個月”。

發小繼續說,她反過來安慰我。

她說,“人生,總有一散,我們沒有辜負相遇。我們一起經曆過的所有美好,和不太美好的記憶,現在都成了永恒。有過這樣的人生,夫複何求?”

是啊,夫複何求?

我自從父母雙親離世後,對生命的意義思考很多。沒有了父母,曾經的家已不再,兄弟姐妹都成了親戚。親戚就是,想走走,不想走不走,合得來合,合不來不合。

事實上,我的發小,反而升級變成了親人,彼此陪伴了綿長的一生。

無奈的是,人生,或遲或早,總得開始斷舍離,你的親人,你一輩子攢下來的親情,遲早都會一個個兒依次離開你。在茫茫的生命荒原上,你總得孤身一人上路。這,或許就是生命珍貴的意義所在吧。

發小淡淡地說,“日後,我們不能對酌了,你來看我的時候,就替我喝一杯吧,咖啡也行”。

我使勁點點頭,以為電話另一端的發小能看見,不想讓她聽到我聲音裏的哽咽。

人生一世,能活著變老,是何等的幸運。有發小這樣的發小,陪了我一輩子,是何等的幸運。

我曾經不太甘心,還想在進入晚年之前,再幹一票大的,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一個璀璨的句號。雖然,每個人最終都是煙飛灰滅,但我這片灰,又頑強地閃爍了一下。

發小的事提醒了我,我那些“驚天動地”的成就也好,傷痛也罷,隻不過是別人眼裏隨手拂去的塵埃。人生的本質,就是一個人活著,就是悲喜自渡。你生過了,活過了,你的生命燦爛過了,就值了。害怕生命的斷舍離,並不能阻礙人老去的進程。一個人的生命軌跡,是與生俱來的。你活過的歲月,你身後的每一道年輪,都是你的豐碑。

麵對老之將至,麵對暮年垂哀,我總算有了點兒豁然。就像生命長河中的刻舟求劍,我記錄下我的心路曆程。

好在,我生命的盡頭,已經不再冰冷,不再孤獨,會有我的親人,我的父母和發小,在等著我。

我,又是幸運的。一種哀婉而動人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