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劉源的一麵之緣
文章來源: 人參花2023-05-13 05:20:18

很多年前,我與劉源有過一麵之緣。這個封塵已久的記憶,最近被我爸打撈出來。

話說我爸自從失智後,總生活在舊時光裏,每次我打回去電話,他說不上幾句話,就要撤。他說,“你先和你媽說會兒話吧,我得趕緊走,老韓的車在外麵等我了”。然後,對著另一個房間喊我媽的名字,要我媽過來接電話。

可是,我媽已經去世兩年了,而老韓,也是我爸去世二十多年的老戰友。

我爸就這樣,在陰陽兩界穿越自如,一會兒進,一會兒出,忙著和各界人士交流,毫不突兀。我,得拍腦袋想半天,才能跟得上。

昨天晚上我們又通話,這回我爸居然認出來我是我了,但是剛說兩句,他的思緒突然跳到了王叔,開始自顧自地,回憶起文革期間他和王叔的交情。

我爸說,文革中王叔是最先挨鬥的,不挨鬥的時候就得掃大街。有造反派還嫌不過癮,就把他掃大街的掃把偷走藏起來。王叔如果掃不成大街,就多了一條罪狀: 對抗勞動改造,就得挨更多鬥,遭更多罪。

那時我爸相對自由一些。我爸是運動後期被整的,被關起來集中整了將近兩年。後期被整很不劃算,因為整人的人,經過長期鬥爭,積攢了豐富的整人經驗,知道怎麽把人往死裏整。我爸因此遭了更多罪。

王叔是文化口的,運動開始得最早。想想也是,文化革命嘛,肯定得從文化人開始。 

我爸見王叔找不到掃把,就偷偷找個掃把遞給王叔,如果有人在場看管嚴密,就直接扔給他。可憐的王叔,踉踉蹌蹌著急找不到掃把的時候,一根破掃把從天而降,落在腳前。王叔趕緊撿起掃把,環望四周,我爸裝做若無其事,正好從身邊走過,兩個人眼神複雜地對望了一眼。

後來王叔解放了,有一天晚上摸到我們家。我開開門,昏暗的街燈下,隻見王叔個子不高,戴副眼鏡,文靜瘦弱得像個中學語文老師。王叔鬼鬼祟祟地從懷裏掏出一瓶酒,一遍一遍對我說,“我就是想和你爸一起喝酒的意思,就是一起喝酒的意思”。

這麽多年過去了,說實話我一直沒弄明白,他說“一起喝酒的意思”到底啥意思。那天晚上,王叔和我爸喝了一晚上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說了一場革命家史。

有一回,我去外地我姑家,順路搭了王叔的車。同車的還有劉源。

我那時應該有十幾歲,因為長得麵黃肌瘦,跟非洲難民似的,看起來也就不到十歲。我爸說這是王叔的原話。

我爸說,王叔和劉源著名的父親在曆史上有過交集,自己出來後就不忘舊情,那次應該是專門送劉源去一個地方。能捎上我,也側麵印證了王叔的為人。要知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應該像王叔那樣滴。我爸說,他同樣幫過一位苗叔。苗叔有心律不齊的毛病,隔離審查斷了藥。我爸知道後,就晚上偷偷去門診部郭大夫家,給苗叔開藥,第二天拿了藥,再偷偷找機會塞給他。但是,人家一出來就很忙,就把這事兒忘了,有時候路上看見也裝不認識。

那天我上車後,坐在後座。後座上還有一個人,就是劉源。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劉源是劉源,隻知道他跟王叔說話的語氣和我的完全不同,像家人一樣熟絡,他們應該是比我更熟的熟人。路上我想上廁所,就戳了戳前麵的王叔,小聲告訴了他。王叔扭頭告訴司機,司機啥也沒說,大概在盤算哪裏停車合適。劉源以為他沒聽見,就大聲喊,“趕緊,立馬停車,人家小姑娘要上廁所”。

從廁所出來,我活蹦亂跳回到車上,就很熱情地回答劉源的各種問題了。一路上聊了很多,但是我一句也沒記住。中午飯點兒的時候,我們停在一個縣城,地方官招待周全,一群人關照王叔,王叔關照劉源,劉源順手關照一下我。吃的啥也沒記住,說了啥也沒記住,一路上大半天下來,隻記得劉源是一位很溫暖,很敦厚的人,說話很直,嗓門很大。後來當我知道那是劉源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他長得真像照片上的他父親。

後來劉源在政壇上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我始終不能把照片上的人,和與我一麵之緣的人重合起來。我想,我認識的,應該是個普通人劉源,而不是政治家劉源。

現在,劉源終於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書寫曆史的人民中的一員。正如他那著名的父親,在受難的時候自我安慰地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