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芙蓉樹—-懷念母親
文章來源: 人參花2021-07-22 18:23:21

當年買下這幢臨湖的房子時,建築商種了一顆樹。

我對這顆樹很不以為然,因為種在了正對著客廳窗戶的位置,長大了會擋了湖景。我就每年修剪樹冠,保持樹高不超過一樓窗戶,這樣不影響坐在二樓觀風景。有一年,樹被蟲害啃得光禿禿的,以為要掛了。可是轉年開春,樹又頑強地長回來了,而且越長越高越長越壯,樹冠覆蓋了一大片草地和我的玫瑰園。我又開始琢磨怎麽修剪她,甚至想,砍了算了,免得以後更麻煩。

直到前幾天,看到一位網友關於木槿和芙蓉的文章,附有照片。我才赫然發現,這顆被我百般折磨想要砍掉的樹,是一棵芙蓉樹。而我媽的名字,就是芙蓉。

我驚呆地坐倒在地上,盯著窗外的芙蓉樹,半天說不出話來。這顆樹無聲無息地陪我了六年,我卻總想著怎麽把她滅掉。我媽這幾年身體時好時壞,是不是和我糟蹋這顆樹有關?

我媽在瘟疫期間去世了,我因為沒有簽證沒能回去送終,對我媽充滿了愧疚。

令我愧疚的還有另一件事,就是我很長時間都認為,我不是我媽親生的。小時候是認真的,後來長大自然明白了,但是已經習慣了這個悲慘的念頭,一有情況就自動聯係到我的出生秘密,家裏人也一直拿這個開玩笑。我媽去世前一個月我打電話,還問我媽我是幾點鍾出生的。我媽一會兒說兩點,一會兒說兩點半。我說,看看,我不是親生的吧?趕緊告訴我誰是我親媽。我媽很無奈地笑。我媽曾經跟護士說過,四個子女中,我是最孝順的。我姐有一次打開電話免提,故意問我媽誰最孝順,我媽當著天天陪護她的我姐的麵,說出我的名字。我是又心酸又高興。我既沒有養老也沒有送終,愧對了我媽對我的一片信任。

我們家姐弟四個中,隻有我是從很小就被送到全托幼兒園,直到上學的前一天才接回家。我一直歸結於因為我不是親生的,父母不想要我了。事實上我由此獲益也不少。孩子在幼兒園啟蒙早,訓練守規矩,在以後的成長過程中,相對散養的孩子也顯示了優越性。但是小時候不明白這些。隻是悲慘地認定,我不夠優秀,被拋棄了。有一次我站在幼兒園的大鐵門內,手拉著鐵欄杆望著外麵。我爸正好路過,我放聲大哭,求我爸接我回家。我爸蹲下來哄我幾句後就走了,我更堅定了我被拋棄的信念。有一次大門偶然開了,我就溜了出去,想找我親媽。後來被人撿了送派出所,然後派出所把我寄養在別人家。三天後被家人找到又被送回幼兒園。我隻記得在那家吃了鹽水煮毛豆,挺好吃。

我媽住院期間,我已開始聯絡大使館,辦回國的人道主義簽證。簽證要求的其中之一是,需要證明我媽是我媽。那時家裏人都在醫院火燒火燎的,沒時間去辦這拗口的關係證明。後來我媽病情穩定出院了,這事兒就擱下了。有一天早晨,保姆喂我媽雞蛋羹,前兩口順利,第三口就不配合了。保姆趕緊打電話給我姐我弟。我爸在另一個房間,保姆遵旨沒敢驚動他。等家人趕到,我媽已經往生了。很長時間以來,我都不能敘述這件事兒,每次都哭到不行。

我媽在最後的幾個月,時而清楚時而糊塗。我一直在電話裏哄我媽,說我在回程的路上。我媽信以為真,覺得我馬上要到家了,就差我弟去剁白菜給我包餃子。我弟隻好到外麵抽支煙。等他回來,我媽已經忘了,又差他去剁白菜,我弟又出去抽煙。這樣至少要剁三顆白菜我媽才滿意。

我媽是唯一記得我從小喜歡吃石榴的人。瘟疫前回國探親時,我媽給我剝石榴吃,那個畫麵永遠刻在我心上。我媽依著窗台坐著,初秋的陽光照進來,撒在她的微卷的灰白頭發上,臉上的皺紋一根一根清晰可數。窗台上放著碗,碗裏剝好的石榴籽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丹紅欲滴。我媽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拍了很多照片,逆光下我媽的各種表情,每一張都往外彌漫著溫暖和滿足。我媽剝完把石榴遞給我,看著我一粒一粒吃下去。回美國後,每次在店裏看到石榴,我都忍不住站在石榴邊,很失態地默默流淚。

我媽年輕時個子高高,身姿挺拔,走路腳下生風。上年紀後,就像一棵樹老了一樣,日漸枯萎凋零,變得矮小瘦弱。我推輪椅送我媽去醫院,感覺輕得像推了個嬰兒。眼見爸媽都日漸老去,風燭殘年,來日無多,我每次離開家回美國時都是一場煎熬,覺得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麵。每一次離別擁抱我媽,我都忍不住痛徹心扉地哭。尤其最後一次,我有強烈的預感,這次的分別,可能就是訣別。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天分別時心底深處的絕望,和撕心裂肺地悲傷。

如今,我媽和我天人永隔了,我隻能希望夢裏見到我媽。可是無論白天黑夜,無論我哭醒了又睡,睡醒了又哭,我媽總也不在我夢裏出現。不知我媽生命的最後一天晚上,是否夢到不孝的我。

望著窗外的芙蓉樹,我擦了擦眼淚告訴自己,我以後一定要善待這棵樹,我要陪著她,就像她無聲無息地陪了我這麽多年一樣。無論我在湖邊散步,還是坐在樹旁的陽台上,一陣風吹過,樹葉婆娑,悉悉作響,就像我媽在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