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風波平息,設計部運作正常,中國區銷售業績穩中有升,成績斐然。我再次調回總部,明天我回京完成交接工作。 俊波去華盛頓的總公司上班了。中午探望姑母時,她拿出一堆花花綠綠的房產廣告,眉飛色舞地告訴我曼麗托她在附近買房,她本人則回京辦理投資移美手續,她辭掉了北京的工作,不日將轉到華盛頓的分公司任職。 姑母一如既往地對曼麗讚賞有加,知書達理呀、溫婉賢淑呀,溢美之詞常掛嘴邊,對她舍家棄業的跨洋追隨更是感動得稀裏嘩啦。目光轉向我時,立馬換成了滿臉黯然的一聲歎息,我灰頭土臉地縮了脖子。 是啊,在她眼裏,別說結婚,未婚夫八字還沒上一撇,更有甚者,二十好幾的大姑娘,居然沒交過男友。 好像同父親演的雙簧,她不失時機地推銷了奈特。 佛爺還有掉腚耍寶的時候,奈特究竟怎樣做到了八麵玲瓏下的克己慎行,讓周邊人都豎起拇指嘖嘖稱讚的呢? 邊嚼著飛機上的幹澀快餐,我腦海中邊盤算著來京需完成的幾件事。 一下飛機,我直奔寧山的公寓。 華燈初上,散星如沙,寒風中夾雜著的細碎雪粒,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細細的枯枝橫斜在昏黃的路燈中,如透明玻璃杯中的海藻,透過海藻脈絡抬頭望去,高聳的公寓樓如一道寒劍劈向夜空,頂層中部的一扇窗欞中,幽暗的橘光蔓延到茫茫深夜,如冬夜裏溫馨的懷抱,招呼遠行歸家的旅者。 再次站在那洋槐樹前,我不由自主地又掏出了手機。曾幾何時,為避人耳目,我三更半夜到他這裏,正是站在此處抬望,按下他號碼的同時,那窗簾一角便會被撩起,他就站在窗邊昏黃的光昏中,手機貼耳與我遙望,再不久他就會跑下樓來,我則會拖著腳步,看四下沒人,便會撒嬌耍滑地哄他背我上樓。 那時我是他手上的寶,任何的無理取鬧在他那裏都成了理所當然。而現在早已今非昔比,他把這份寵愛給了誰呢? 自別墅求婚,我們再未獨處過。經曆了跌岩險惡和心灰意冷後,我以為我早已冷漠無感,但當房門敞開,真實地與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千情萬緒在心如撞兔的緊張中彌漫開來,那曾擁有的、心有靈犀的默契感最終還是主宰了一切, “那個,我來整理我的東西。” 他西裝革履、褲線筆直,好像剛從某個正式會議歸來,那渾然天成的氣質絲毫沒有變化,優雅卻蓋不住骨子裏的那股霸氣,從容中洋溢著陽光般的和煦。他點點頭,退後一步,讓出了空間, “我放到了該放的位置,你盡管去找。” 環望客廳四周,時間和空間的重疊讓我覺得迷惘,陳列擺設一切如舊,我了如指掌。好像這一年多來我從未離開,不過是遊離於不同的房間之中。 臥室的景致也和記憶雷同,一個大男人曾以灰白布藝為主打的色調被渲染成了暖色,那是我的傑作。粉紅長毛地毯卷至腳踝,大紅床罩上鴛鴦枕頭並列齊放,落地燈的幽暗紅光神秘而迷離,那是我喜歡的情調。 我直奔床頭櫃,拉開抽屜,果然在急用小藥箱中找到了那透明小藥瓶,抓到眼前邊晃邊看,開蓋聞聞又嚐了一粒,沒錯,就是這。我如獲似寶地將它放進包裏。 我和他的衣服在壁櫥裏並排而掛,每件都套有透明衣罩,鞋子麵帶光彩地擺在鞋櫃上,它們在靜候回歸主人的召喚。 混雜交疊的內衣讓人臉紅心跳。將幽香的內衣染上他那淡淡的男式薄荷香,那是他默許了的、我特殊的嗜好。 餘光中瞅見了那件淡藍內衣孤零地獨處一角,玫瑰香味、絲滑觸感、清水一過,遇風變幹,藍寧送我的這件內衣曾是我的專寵。我拿起疊好後,放進了包裏。 床頭櫃上的缺腿小豬一臉憂傷,那是上回匆忙離京的未完之作,深藍身驅、粉紅肚皮,將其掛在車窗上,超速拐彎時肚裏的小鋼球會發出清脆的警告聲。我背靠床沿,坐在地毯上,打算還小豬完整之軀。專心致誌中有門聲響的,餘光中鋥亮的黑皮鞋和筆直的褲筒出現在對麵的椅上,如同以往,他將毛毯搭在我腿上,饒有興趣地盯著我飛揚的手指。不一會兒,我便高興把花哨的小豬地遞給了他,並提醒他掛在車窗上。他逆光眯眼擺弄著那小豬,燈光在他頭上留下金黃的光圈,他濃密睫毛如無數隱形的精靈在跳舞,黑而亮的瞳孔看向我時,像無數碎了的星星鋪天蓋地砸過來,我心裏如春風吹過,撩起陣陣漣漪。 “尾巴呢?”他笑笑問道。 我接過那小豬,跟著他笑。 “喜歡藍的,還是粉的?” “粉的吧。” 幾分鍾後,一個俏麗的尾巴便活靈活現地在小豬身上晃動。 手機振鈴打亂了一室和諧,他掃了一眼屏幕上的號碼,直接按了接聽鍵,從他語氣中不難猜出那女孩是誰。我立馬從夢境中回到了現實,這房間早己易主,時間不早了,客人該告辭了。 我站起身來,對著耳朵,扯起嘴角,盡量把笑容做得自然流暢,我指了指牆角, “我把衣服清理出來了,麻煩你明天幫我處理掉,不要捐獻,最好燒掉。還有這個……”我邊說邊打開手包, “這藥、這睡衣我想留下……” 他眉峰微皺,高挺鼻梁下的深邃眼眸更顯深沉,淩厲的目光中帶有審視和警覺, “藥可以拿去,但這睡衣留下。” “為什麽?”我把睡衣捂到胸前。 他的沉默告訴我他不會解釋,既如此,那我來張口, “因為是她送給我的,對嗎?” 他不語。 “送給我的便是我的,我有權處置我,這內衣我拿定了。” “你無論如何不能拿走。” “除非你給我個理由。” 我來了脾氣,可還沒來得及將那睡衣重放回包中,便被他一把奪下。 他出乎意料的粗魯讓我瞠目結舌,這哪是我記憶中的寧山? 惡作劇時常點綴在我們曾經的交往中,但在我的記憶裏,我們從未發生過爭吵。而此刻,他卻因為件衣服大動幹戈,我挫敗,但語氣堅定地說道, “你未婚我未嫁,我們都有選擇的自由。你和誰交往我不會有半分怨言,但我絕對不允許我的東西出現在你和別的女人的房間裏。這衣服你必須還我。” 他遲疑良久後做出了讓步,可仍不忘叮囑, “記住,不得有半絲損傷。” 我心裏一片黯然,看來她在他心中的位置舉足輕重。 他把我送至門口,在他扭轉門球、我即將邁出房門那刻,我聽見後麵有聲音說道, “上回在紐約,我說過四個字……” 我心依舊? 我收回已跨出的腳步,轉頭望向他,我其實不必和他較真,但若此時不出口,想必我今生不再有機會,於是我問到, “那麽你是怎麽做到的呢?” 他將嘴角抿成一線,目光黯然,千般情緒凝結成淡淡的憂傷向我無聲地傳遞。 察覺出他的異樣,但我選擇直接忽略,我的苦笑中帶著一絲自嘲, “死行犯行刑前還會有一頓佳肴送行。你卻對我從此不聞不問,揮起大棒將幾年的感情一棒打死,即便我罪孽深重也是我考慮不周的無心之舉,我至今都不知我錯在哪裏。” 說這話時我感同身受,想起遭受的冷遇和拜他所賜而承受的屈辱,我心裏細微的一聲炸響,每寸肌膚、每片骨骼都似裂出了龜紋,揪心刮肺般的疼痛,從小到大我哪受過這份待遇,委屈、難過加顧影自憐,我鼻子一酸,不爭氣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 那眼淚讓他慌了神色,他上前一步把我拉到懷裏,雙手緊緊摟我肩頭,他一著急便重章疊句, “沒有,我沒有那意思,真的沒有……” 他收緊了手臂的力度,傾下身來,將頭深深埋進我頸窩間的秀發裏。 他的擁抱如同一塊板擦,抹去記憶的浮塵,讓往事重牽我手;如同一劑良藥,敷在最痛的心髒,為我止血療傷;如同一枚鑰匙,打開斑駁的心鎖,傾聽靈魂的呼吸;從一粒火種,衝破層層塵埃,點燃最原始的欲望,如同一句畫筆,神采飛揚,勾畫人生最美的篇章。 我一顫,發自內心深處的一陣痙攣,侵入骨髓、刺痛神經、滲透血液,傳遍我的四肢百骸。 他將我從他懷裏拉到一臂之外,用溫暖的大手幫我抹擦眼淚,他黑亮的眼睛上蒙著一層水霧,迷茫中透著哀傷和柔情,那溫柔的目光能將任何鐵石心腸融化於瞬間,眼神在我臉上再三巡視後,他喃喃地說道, “你這雙眼睛啊,清得像潭溪水,人一見便能望穿眼底,可它卻辯不出善惡忠佞,不是我不想告訴你,你的善良和輕信太易被人利用,我們輸不起。” 我停止了抽泣,兩眼茫然地看向他。 他把我重新攬回懷裏,在我耳邊低聲細語, “還是我說過的那四個字,需要我說得再明白些嗎?” “愛你,從沒變過。” “給我十天的時間,水落石出後你自會明白。” 十天?這時間界何等熟悉。 哦,想起來了,奈特說過,土地爺略遜一籌,王母瞬間能生出的色彩,它那裏需十天。 我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就像宿醉的人憑借殘餘的意識敲開家門,我也強迫自己打理好最重要的一件事,我連夜將藥品送給了賈萊德在北京的同事,兩天出結果。 手機甩在被子上,臉衝下,我像堆癱軟的泥,一動也不動。天上的雲、絲軟的內衣、奈特的臉、寧山的懷抱……不停地在我腦海裏翻滾轉換,我騰的一下從床上彈跳而起,抓起了手機,在電話彼端接通的那一瞬間,我急切地說道, “愛麗絲,你幫幫我!我不知道是怎麽了?我心裏有兩個男人的影子,我是不變得很壞,我……” “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彼端溫柔的女聲提示打斷了我。 我癱倒在地板上,將臉埋在蜷起的膝蓋上,我幻想此時能跪在神父麵前、或麵對心理醫生向他傾訴,可除了茫茫黑暗,眼前什麽也沒有。 翌日午藍寧約喝咖啡,她興奮地告訴我她的銷售額突飛猛進,拿下地區總監指日可待,談及寧山時她眼中星光亂跳,羞澀中帶著期盼,那明明是沉浸在愛河中的女人啊…… “我心依舊。” 寧山說過那四個字在我耳邊盤旋,或許昨晚不過場夢境,或許時間空間出現了錯位?我心裏一片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