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我的音樂啟蒙人不是別人,正是全家最不懂音樂、對音 樂最不感興趣的爸爸。五十年代中的一天,爸爸忽然買回來了一架電動留 聲機 —— 那時在上海,電動留聲機是一種奢侈的家用電器 —— 和一疊七 十八轉的蘇聯膠木唱片。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時父親為什麽這麽做。
電動留聲機及唱片就放在父親樓下大書房裏,我時常去擺弄。一開 始當然是被它的機械性能吸引住了,因為不用像我家早有的那架手搖唱機 那樣放一張唱片就需搖十幾轉。何況,通過收音機播出來的音樂聲,也比 手搖機那種單薄沙啞的聲音要好聽得多。聽得多了,漸漸地,從對機械的 興趣轉到了音樂本身上。
記得那年代,上海電台中尚有外國古典音樂播出。我至今還記得中 午十二點多有一個外國輕音樂節目。回家吃了午飯,我總要聽到最後一分 鍾才離開家去上學。下午四點多,又有一個更嚴肅的古典音樂節目,我就 在父親書房那張雙麵有抽屜的柚木大書桌上做功課,一麵聽收音機中的音 樂。那時收音機也是奢侈品,我自己房裏隻有自裝的礦石機 —— 可能現 在連三十多歲的人都不知道那種簡單、原始的、用耳機才能接收到電波的 玩藝兒是什麽東西了。那時聽音樂,尤其是大部的交響樂,簡直如墮五裏 霧中。但邊做功課邊聽不甚解的音樂倒不至於影響學習,就像一邊看書一 邊聽別人在講聽不懂的外語不至於會影響看書一樣。而我現在動筆寫東西 或看書時非有音樂在耳邊的習慣就是那時養成的。
這樣聽音樂我聽了四、五年,直到進了大學遇到了一位同學夏君, 才真正進入了音樂之宮的大門。夏君家境並不佳,但是可能受了其兄的影 響,早就入了音樂的大門。我還記得首次聽他如數家珍地講起一連串外國 作曲家及其作品和演奏家、樂隊的名字時,我真暗暗敬佩而又吃驚。特別 聽他說起親耳聽到捷克愛樂樂隊和蘇聯國家交響樂隊來滬演出的實況時, 我真有種遇到見過基督顯靈的教徒或者朝見過列寧的共產黨員那樣的敬畏 感。(注 1) 我們一起去買唱片,聽音樂——那時既有上海交響樂團星期音 樂會,又常有外國音樂家來滬表演。畢業之後,就因為音樂作媒介,我們 還幾乎每周都在我家或他家聽唱片,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