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地出門”後第二天,父親就派我及弟弟去探望三叔祖。我父親那時已 經又當“曆史反革命分子”管製了起來,不能隨便出門,沒有行動自由;而母親 也受了太大刺激,我們不讓她多出頭露麵。於是凡事都有我或弟弟去出麵,甘 心充當起“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來了。
我與弟弟走進一個小小的院子,院門正對著三叔祖一家住的車間,車間 的大門早已改成了牆,牆上裝了一扇木門、一扇木窗,這就是全室唯一的光源。 因為是原來停放汽車用的地方,當然隻有粗糙的水泥地而沒有鋪上地板。於是, 地勢比墊高了的正屋要低一尺左右。上海地勢很低,夏天一下暴雨,雨水來不 及從地下通道流出,就漲起大水來。汽車間裏往往有半尺深的積水,三叔祖一 家就成了“水上人家”。即使不下雨,地下的潮氣也會使房裏一切衣物上都長出 一層白黴來。
汽車間一共隻有十二平方米大。門對麵一張大床占了房間三分之一。左 手一張小折疊鋼絲床是女兒睡的。進門右邊一張小方桌,做吃飯、做事之用, 剩下的空間隻有可供三、四個人站立那麽大了。一家三口的衣物、箱籠全疊起 堆在大床後,一直碰到天花板,再用一張大被單遮起來,生怕“財”會露白。於 是,這堆黑沉沉的龐然大物更增加了屋裏的陰森之感。我母親後來說,走進他 們屋裏像走進一個佛堂一樣。看見那個遮箱籠的大布幔,想起我母親那個頗為 形象的比喻,我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汽車房緊連著一個連兩平方米都不到的夾弄,算是他們的廚房,裏麵堆 滿雜物。煤氣瓶,資本家是不準用的,隻得用煤球爐。每天生起爐子來濃煙灌 滿汽車間,於是不管下雨下雪,都得將爐子提到院子裏去。
三叔祖就在這樣的住房中住了六、七年,直到他們小女兒結婚,政府不 得不分配給他們稍微像樣一點的房子為止。
注 1: 關於抄家經過,可詳見《山居雜憶》第 49 章〈抄家〉。
注 2: “我們自己工廠”,是指上海第二十毛紡廠。1939 年,徐禮耕、徐立民兄弟集資 50 萬法幣, 在上海普陀區宜昌路蘇州河旁購地設廠。他們參考各廠優點,設計改良,定製國產設備, 主機由安泰、寰球兩家鐵工廠承造,開創上海紡織業純用國產機械設備之先。1940 年工 廠開工,定名為慶濟絹紡廠,計有絹絲精紡錠 2000 枚、11 組梳棉機及其所有配套設備, 以紡織太和殿牌 140 支雙股絹絲為主,兼及 120 支及 210 支絹絲及棉球等。產品遠銷新加坡、南洋、瑞士等地。1960 年,該廠易名為公私合營上海慶濟毛紡廠,後又改為上海 第二十毛紡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