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回鄉日記 劉克陽的插隊故事(之七)
文章來源: 鏗鏘豬2020-10-29 00:08:53

 回鄉日記    作者劉克陽

2000年後劉克陽三次回到插隊的地方探望,為鄉親做了一點點貢獻。這是2012年10月第二次回鄉的日記

1011日(星期四)

晚上十點坐上K601次火車(北京——太原)奔赴原平的永興村,那個四十二年前生活過的村子,再不想呆下去的地方,今天又奔向那裏,是有點懷念,有點好奇。此刻正是秋收大忙季節,家家戶戶下玉茭。我早跟美蘭(房東女兒)約定了秋收時節去永興。我已忘記永興的秋天,蘭妹說:“沒有什麽可看的,到處都是黃色。”我想象得出土地是黃色,成熟的玉茭是黃色。

從京原線1972年開通到今年四十年我是第一次坐這條線的火車。1968年我去原平插隊就是衝著這條當時還沒有影兒的鐵路去的,還沒到原平就惦記著能坐上直達北京的火車了,但是直到我離開原平也還是沒有火車的影兒。

火車在夜幕中疾馳,窗外的景色一無所知,隻是在電腦裏知道火車經過十渡野三坡,如今的北京人度假旅遊的景區,經過紫荊關平型關兩大關口,經過山西最高峰五台山,穿隧道近六萬米,鐵路兩旁的千山萬壑在黑暗中漸行漸遠。明天到了原平天也亮了,看見的隻能是一馬平川。

我對麵睡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鼾聲如雷,整夜不停,我一夜無法入睡,黑暗中回想起1968年12月13日在開往原平的知青專列上也是一夜無眠。

1012日(星期五)

早上6點3分火車抵達原平,天還漆黑。下車後,在火車上結識的化肥廠退休工人孫錄兵關照我說:“有人接嗎?能拿動行李嗎?”我說沒問題。

美妞給我叫了家住永興後溝開出租車的小李在車站接我。路上我請小李吃早飯,隻看見一家開門營業的小飯鋪,進去問才知道就有刀削麵,也不錯,踏進原平馬上就吃到山西刀削麵。

小飯鋪隻有兩張桌子,有四個人在準備早飯,看樣子應該是一家人,分工明確,有和麵的、有削麵的、有幹雜活的……店鋪陳設非常簡單甚至稱得上簡陋,與四十年前的早點鋪沒有太大的差別,最大的差別是當年一毛五分的素麵現在賣五塊錢的肉麵。那時候進縣城,吃一碗刀削麵,就等於改善生活了,要是我一個人進城,那我肯定要一碗帶肉的,實際上就看見兩三個小肉丁,自我安慰而已。

因為時間還早,除了我們倆沒有其他人進來。我們倆一邊吃一邊聊,我的刀削麵吃不了,撥給小李一半。店鋪的夥計們聽我講北京話,抬頭看看我,他們接待四方賓客,也不奇怪了,更何況當年的知青有留在原平的,永興村就有兩個女生在這裏安家落戶了。

天漸漸亮了,在車裏清楚地看見兩旁的景色,一路上看見玉茭都下完了,地裏沒有收割的人了,家家的煙筒冒出了做早飯的炊煙,我似乎聞到了濃鬱的鄉土氣息。今年是閏月,比往年提前半個月就收獲完了,沒有趕上參加收獲的勞動太遺憾了。家家的脫了皮的玉茭堆放在路邊和院子裏,金燦燦的很有特色。

進村後住在美妞(美蘭)家,她哥(先明)嫂(貴魚)也讓我住他家,我還是住在這兒了。美妞的丈夫張萬和今年六十歲,四十多年與土地莊稼打交道,蒼老得很,從年輕就幹重體力活兒,他還有嚴重的腰間盤突出的病灶,已經拖了近十年沒有治療。他是張海池的三兒子,大家叫他三萬和,他的妹妹和然在王家莊鄉政府擔任婦聯主任。

和邢大娘包餃子

中午我在村子裏的小超市給房東八十九歲的邢大娘(美妞的母親)割了七斤肉,買了一瓶酒和水果。到了大娘家門口,看見大門緊鎖。大娘因病已經一年半下不了地了,她在屋裏說大孫女邢燕在家呢,我們叫燕子沒有人應答。美妞打電話把燕子叫回來,燕子說出去買菜忘記帶鑰匙,把門撞上了她也進不去。爸媽到地裏撿玉茭去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手機也沒帶著。

邢燕是十一休假回來幫父母下玉茭的,非常健談,在北京參加她表弟的婚禮時我見過她,她很自然地跟我熟絡起來。燕子在朔州露天煤礦工作,坐辦公室,月薪六千元。朔州煤礦是國有大礦之一,煤炭全部外銷,職工待遇高,有職稱的幹部月薪都是萬元以上,礦領導年薪八十多萬。燕子的房子,水、電、煤氣、暖氣、熱水全部是公司補貼,自己就花飯錢。她又花三十四萬買了一處有電梯的一百〇七米的房子,她的家底毫無保留地展示給我。

我們在門外正想辦法怎麽進去?大娘的重孫女(先明的孫女)五歲的桐桐放學回來,小桐桐自告奮勇爬上梯子從院牆翻過去,給大家開了門,真像電視裏的警察一樣身手敏捷翻牆入戶,農村的娃娃真能幹。

今年玉茭減產百分之三十,往年畝產一千七八百斤,今年不到一千四百斤。原因是夏天刮大風倒伏,再有就是下玉茭時,為了方便掰玉茭,他們點火燒玉茭葉子,好使玉茭露出來,結果一陣大風把玉茭葉杆連同玉茭都裹進火裏,看著大火熊熊燃燒人們幹著急無法進去搶救,眼看大火白白把一大片玉茭燒壞。前幾年就有一個人在燃燒的地裏沒跑出來被燒死了,當年青紗帳裏打鬼子,如今豐收季節在玉茭地裏把自己燒死,看來燒玉茭葉子這種農民想出的土法子,太不可取了。

1013日(星期六)

早起幫助美妞碼放玉茭,她家玉茭多,下完後還來不及碼放,一部分堆在地上。她家種了二十多畝玉茭,就靠他們六十歲的老兩口打理,真是力不從心,更何況萬和的腰病承受不了秋收的勞累了。我和萬和一起把地上的搬到架子上,堆放的玉茭四邊應該碼放得整齊,我沒有經驗,裏出外進的不好看。萬和熟練地碼放,這是他幹了幾十年的活計,信手拈來,他看見我幹的活兒也沒說什麽,畢竟我很賣力幹。

早飯後,邢燕開車接我和美妞到原平,昨天我剛到就收到我從北京寄來的書了,書是準備送給永興學校的,要到原平的郵局取。坐上邢燕的車很快就到了原平。

到原平後我讓邢燕帶我到家具店,我要給美妞買一個新沙發,她家的沙發又髒又破,是他們三十多年前結婚打的沙發。挑選了一個三人沙發一千五百元,下午就送到家裏。我自己又買了一個台燈,家家燈光昏暗,我晚上看書上網無法看清楚。

回到永興已經是中午,先明貴魚夫妻一定讓我在他家吃飯。大家一起包“幾幾”(永興話:餃子),永興人愛吃“幾幾”,家裏來客人都是用“幾幾”招待。我喜歡她們包的“幾幾”,每個都像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整整齊齊放在蓋簾上。

飯後,燕子說她明天該回朔州了,問我還要去哪裏?她用車送我去,我說想去崖底村看煥燈。先明和萬和也相跟(永興話:一起)去。

十幾分鍾就到了崖底村,煥燈老遠等著我們,她也快六十歲了,不顯老,看來病也沒有把她擊垮,因為是肺癌,治療後說話沒有底氣,很慢,聲音也小。看見了她,彼此都興奮感慨。她和丈夫李高海住在一處廢棄的曾經是總參某部的營房。他們所謂的家在這座二層樓房裏占有三間房子,其他幾十間都空著。他們說當年給部隊燒鍋爐,部隊撤走後委托他們夫妻看房子,他們為了方便就搬進樓房住了,就這樣一住就三十多年了,至今沒有個說法。自家的房子早就破舊得無法住了。

去崖底村看望煥燈

煥燈去年得了肺癌,我到她家才得知,永興的人沒有人告訴我,一路上也沒有人告訴我。去年她在太原化療了一年,因為腫瘤長的位置不好,無法手術。今年回來後身體虛弱,氣短,什麽活都幹不了,家裏家外全靠高海一個人打理。

她應該今年去太原複查,她沒有去。化療花了十幾萬,她說好多了,不想去太原了。我知道她是怕勞累更怕再花錢。我極力勸她去複查,告訴她我會再來看她。

告別煥燈,心裏很難過,正是享受好日子的時候得了重病,隻能在屋子裏坐或躺,一點力氣也沒有。三個孩子都在外邊打工,很少回來。

我和改燈

離開煥燈家,我提議去離崖底三裏地的觀上水庫,四十多年前去過一次那是知青知道附近有水庫,都躍躍欲試要去遊泳,我奇怪的是好多人從北京帶了遊泳衣褲。去水庫遊泳的那天,村裏的年輕人跟著去看熱鬧,他們不遊泳,就想看看北京人怎麽樣遊泳,以為肯定是脫光了,全裸下水吧,所以好事者非要看個究竟。回來後知青遊泳成了村裏的特大新聞,因為有女生穿著遊泳衣下水了,這在永興村是史無前例的奇觀,永興村保守得讓我們難以想象,不吃雞不吃魚,女人的腳不能露,一年四季都穿襪子,幸虧永興的夏天不熱。

開車大約十分鍾就到了久違的水庫。水麵碧波蕩漾,增添了秋色更加寧靜醉人。

水庫旁邊豎著兩塊石碑,是紀念1960年為修水庫犧牲的烈士。

1014日(星期日)

早飯後讓先明帶我去看“下玉茭機器”,我好奇想看看是一個什麽樣的機器。到了後溝一家的豬場,那台像電影裏看見的聯合收割機一樣的大機器放在門口,一隻凶猛的狼狗栓在機器上,老遠聞到我們的陌生氣味就開始瘋狂地叫,我們走近機器,它又叫又撲,著實可怕。這隻忠實的狗看護這台價值二十三萬元的龐然大物非常盡職盡責。

路上遇見根榮白燈夫妻的女兒冬萍,她是白燈生了明珠十七年後才有的一個女兒。冬萍長得一米七的高個,漂亮的模樣和哥哥明珠不像。

根榮去世十八年了,英年早逝,白燈也於兩年前去世了。四十年前他們倆的事情讓我不能忘記,仍舊曆曆在目。一個冬天插隊生全都回北京了,最後走的男生把我們知青養的豬寄養在根榮家。

那年春節後我第一個回村,一天到根榮家去“貓”(永興話:看)豬。我路上想如果能弄回我們知青宿舍院,我可以試著喂養,不用再麻煩根榮了。一走進根榮家院,就見那頭豬向大門猛衝過來,白燈急忙把門關上,那頭“瘋豬”瘋狂地衝撞大門,我嚇得不知所措,左躲右藏的退到屋裏。根榮一邊把豬往豬圈裏轟一邊跟我說話,我躲在一旁說:“都是我們把它慣壞的,在我們院裏野跑,沒人管。”根榮笑著沒說話。我一看幫不上什麽忙,更沒有可能把它弄回去我來養,就往外走。一開院門,那“瘋豬”一下子就竄出大門跑到街上,我急壞了,這可怎麽辦,我這一來反而添亂了,根榮白燈倆口子出街好容易把豬弄回來,把大門趕緊鎖了。

我往回走的路上心想真把夫妻倆折騰壞了,知青的豬把根榮的院子糟蹋得不成樣,那扇本不結實的大門幾乎被“瘋豬”撞散。今天又去“貓”根榮那個早已物是人非的院子,已經沒有人住了,明珠和妹妹都另有新住宅了,老院子就存放農用車等,我仔細看著我曾經來過的院子,一點都不認識了,無論如何回憶不起當年的樣子了,但是根榮和白燈夫妻的樣子深深地印在腦海裏。

回到了先明家,邢燕跟我說:“你還想‘貓’誰?我開車帶你去,我下午就回朔州了。”我說到西街(泥河)看支川(李補鼇的女兒)。

支川在我們插隊時就出嫁了,再沒有見過她。見麵後她非常高興,她一改過去的沉悶寡語而是有說有笑。那時候我每天看見她幾乎沒有聽見過她說話,見到我們三緘其口,跟我們很疏遠,大概是因為她爸爸當大隊書記,她也隨之謹言慎行。

支川的大兒子博士畢業,全家三口在新加波定居。另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是碩士畢業,定居在大城市。家中就剩老倆口,守在鄉土不想離開。我問她為什麽不去新加坡“貓”兒子去,她搖頭說一點都不想去,暈車。兒子邀請他們多次都沒去,兒子都跟他們急了,也不去。她說兒子每年回來探親就行啦,她實在不想再受飛機車船勞頓的罪,現在日子過得挺好,兒女過年過節回來就行了。

邢燕要開車幾個小時回朔州,我們就告別了支川夫妻。

不知道丹鳳怎麽知道我來了,告訴美妞讓我到她家吃飯。我本不想驚動那麽多人,特別是丹鳳家有個患重病的林海,我最不該去她家吃飯。丹鳳盯住我非去不可,兩次到美妞家叫我,恐怕我不去。沒辦法隻好去她家吃了午飯,心裏很不舒服。

林海很虛弱,靠在炕上沒有精神,不能跟我們一起坐著吃飯,昨天剛透析回來,下星期四再去,五天一次。丹鳳說一年透析自己花費在兩萬元左右,真是愁得不行。靠地裏刨食的農民掙點錢不容易,還得靠兒女支援一些。兒女工作穩定且孝順還好,要是兒女給不了錢,光靠賣玉茭的錢,真是難熬。

傍晚萬和陪我到上街永興學校前校長邢五金家去“貓貓”。我是想了解學校的情況,商量什麽時間給學校送書去,同時想為學校做些事。走在上街的路上(我隻在插隊時來過一次上街),萬和說:“過去我在這邊當過生產隊長。”我說:“為什麽?”他得意地說:“這邊沒有人才唄。”我暗笑。

和五金一見如故,大概因為有文化的緣故。他下個月退休,現在已經賦閑在家。他在永興學校工作四十一年,是位地地道道的老教師,一輩子獻給農村的教育事業。據他介紹學校這些年走下坡路,學生才有一百三十人。學校沒有任何經費,買個粉筆都要上級單位批準,學校基本是一窮二白,聽了之後心裏很不是滋味。

五金老師對我們三大隊的知青非常熟悉,和我們隊的男生臧小文、曾懷信、孫祥駒等曾是同事。永興學校我真是一次都沒去過,學校就坐落在我們知青宿舍的旁邊,那時候沒有心思遊逛,下地回來,就在屋子裏不出來了。五金說起三大隊的其他知青他知道好幾個,那時候他常到我們的宿舍找男生玩。

在永興令我尷尬的是老鄉見到我就問我最不想涉及的年齡、收入和婚姻狀況。他們倒是直截了當,我卻是吞吞吐吐。

1015日(星期一)

一天都在下小雨。街上沒有三一群五一夥站街的人們了,我還自如一些,不然我一走過他們幾十隻眼睛就死盯住我,讓我無所適從,因為大多數人我都不認識,怎麽上前打招呼,我進退兩難。離開永興四十多年了,人的變化太大了,當年跟我們一起幹活的人都老了,一點都認不出來了,他們有第二代第三代,甚至有了重孫子,更不知道誰是誰。房東家原本的五口之家,現在祖孫四代已經是十五口人了。要一一認清需要時間。

此刻人們都各家串門,閑撇(聊天),打牌,街上異常安靜。

我到永興學校找到宋新華校長,送給他十八本父親翻譯的《童年》和兩套《戰爭與和平》,學校沒有圖書館,這些書大概被校長收在他的辦公室了。

跟小宋聊天得知學校這些年大不如前,學生隻有一百三十人,教師十四人,每個年級一個班。學生流失的原因是生育孩子少了,其次是很多孩子隨父母去了打工的地方或者去原平上學了。年輕家長希望孩子能夠在身邊和進入一所好學校讀書,能理解。

我看到學校什麽體育器材都沒有,問小宋孩子們怎麽上體育課,他說基本不上,學校沒有錢,什麽都買不了,上麵也不配給。我說我給孩子們買三台乒乓球案子吧。小宋當即跟體委的人聯係,他們說原平沒有賣體育器材的商店,隻有到太原才能買,給了一個太原體育器材公司的電話,很快就聯係上,談好價錢,公司的小葛經理說明天就能送過來,從太原到永興大約兩個鍾頭。我讓小葛帶過來十二副拍子和幾十個乒乓球,他說行,可最後敲定一切後他又不願意帶拍子和球了。我納悶怎麽這麽做生意呀,舉手之勞的事不願意幫忙,更何況是農村學校,更應該援手相助。小宋看出我不高興的樣子說:“算啦,咱們到原平去買。”我是怕原平連乒乓球案子都沒有,能有球和拍子賣嗎?

談妥明天就能運來乒乓球案子,小宋和老師們非常高興,一再感謝我,我說不用,這是我應該做的。小宋說整個王家莊鄉六個學校隻有東泥河小學有一台乒乓球案子,我問為什麽?他說因為東泥河是重點小學,上麵撥給他們學校的。我說這回咱們有三台了,比他們還“重點”,神氣!大家都笑了。

走出學校還在下雨,我徑直走到丹鳳家幫她扒玉茭。林海坐在沙發上說:“你看我也不死……”我強忍住眼淚說:“你可別這麽說,有丹鳳照顧你,你什麽都不用幹就好好休養。”

有人問我去不去“貓”成龍?我說我跟他不熟,不去。老鄉們跟我告訴(永興話:說的意思)成龍當政時期把永興整個搞“灰”(永興話:壞)啦,我沒有發言權,但是我四十年前在村裏就知道他的劣跡。

1016日(星期二)

早起停電,夜裏一直下雨,我住的房間牆薄玻璃薄,一點不隔音,整夜睡不著。好容易淩晨四點不下了,刮起大風,風把苫玉茭的大塑料布刮得“嘩啦嘩啦”響,隻好起來看書,沒看半個鍾頭,停電了。

雨後天晴,秋後的太陽已經沒有熱度了,天氣漸冷。每天各種難聞的氣味充滿鼻腔,看到滿街“而”(永興話:扔)的垃圾就極不舒服。

等天一亮我就起來去丹鳳家幫她扒玉茭。我交給丹鳳兩千元補貼林海看病用,丹鳳立刻眼圈就紅了說:“我的眼淚都哭幹了,流不出淚了。”抓住我手不放。

扒了一個鍾頭玉茭,美妞叫我回去說學校小宋找我,我趕緊回家。小宋說太原送貨車已經出發了,兩個多鍾頭就能到,他們又答應帶拍子和球了。

乒乓球案子十一點半才到。馬上安裝好了,看來不錯,小宋和老師們喜形於色,學校成立幾十年,從來沒有見過乒乓球案子,學校好多教室空置著,案子分別放在教室裏,不怕風雨。

捐贈的乒乓球台安裝好了

學校校長小宋一再挽留我吃飯,我堅決不吃,因為先明夫妻邀請在先,我不能爽約。小宋馬上說後天到一個老師家做飯吃,他的腦筋轉得快,我答應了,飯館我是堅決不會去的。

中午到先明家吃飯,貴魚做的各種麵食又好看又好吃。這些天家家戶戶吃“過年飯”,吃得不想吃了,但是盛情邀請又不好推辭。

貴魚跟我告訴說她家的煩心事,她的嘴皮子非常利落,話吐出來像流水一樣滔滔不絕,上句還沒反應過來,下句早就跟上了。她的四個女兒都隨她能說會道,這真是做人的優勢,遇事反應快,嘴上的功夫馬上顯示出來,不吃虧,我就不行,腦子慢,嘴更慢,有理也支支吾吾變成沒理。貴魚說四年前她兒子租的運輸車出了車禍,司機遇難了,她家被判賠償十八萬,他們首付了幾萬,然後每年分期交六千元,無形中增加了很大負擔,成了一塊心病,原本四個在外打工的女兒都會孝敬父母一些錢,這樣一來都搭進賠款裏了,她越說話越快,到後來我一點都聽不懂了。去年我在北京時就寄給他們一千元,今天我又交給貴魚一千元,她推辭半天,還是收下了,貴魚敘述事情非常快,她說的話我有一多半不懂,大意知道怎麽回事。農村車禍太多,沒有秩序,瞎開,最後倒黴的是自己,我聽到多少家人死於車禍的,大都是農民。

傍晚我去了全堂家,就是我寫的《二十塊錢的辛酸》一文中的那個要結婚缺錢的人。如今他六十五歲了,好像也是因為車禍近幾年得了腦軟化的病,反應非常遲鈍,對我已毫無印象,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不會主動說話,都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我當年離開村子的時候全堂的兒子已經出生了,我馬上想起他爸爸李巨才隊長為全堂結婚那麽辛苦焦急地跑來跑去,低聲下氣地借錢,知青沒有一個借給他錢,最後問到我,我借給他二十元。一晃四十年過去了,全堂老了,病了,老巨才早就升天了,真是讓人感歎。我問全堂的兒子在北京中科院什麽所,他說電工所。兒子浙大博士畢業到了北京,在村子裏是絕無僅有的高材生,要是李隊長能知道孫子在北京工作得多高興呀,那時貧窮的他沒白為兒子操心。和全堂談話沒有進展,我就出來了。

全堂和我

取消人民公社生產大隊製三十多年了,永興的老老少少人仍然管王家莊鄉叫“公社”,管村委會叫“大隊”,管上街(一大隊)後街(二大隊)下街(三大隊)叫“一片,二片,三片”。可見“公社”“大隊”這些字眼在農民心中多麽根深蒂固。

1017日(星期三)

昨夜有霜凍。早起很冷,穿上羽絨衣和毛衣。

十點鍾我和美妞到王家莊去看團團,昨天打電話聯係好了,她說不能來看我,腰扭吃(永興話:扭傷)了,動彈不了。聽說我去看她興奮得不得了。

我和美妞騎自行車到了王家莊,也是四十多年沒有踏過的土地,那麽陌生。

我在商店給團團買了牛奶。當年的小團團已然是個小老太太了,她和退休的老公住在一個飼料公司的簡陋的傳達室。公司每月大概給個四五百,他們就不回永興了,說那裏的房子早不能住啦。

團團早起就包好“幾幾”(餃子)等我們到來,見我們進屋就要下鍋煮,我堅決製止她,不在她家吃飯。和她聊了一個鍾頭,她舍不得讓我走,拿了十幾個雞蛋和上好的玉茭麵給我。她一直送我們走出來。

插隊時我到過團團家,那是他爸爸邢二治請我吃飯。她家簡直不叫家,屋子裏又破又爛,衣服被褥沒有一件成型的,胡亂團在炕上。團團那時候十二三歲,小個子,四歲失母後就沒有上學,九歲就開始幹家務,他們父女倆的飯都是她做。我到她家才知道窩窩魚魚都是小團團作的,不好吃我也勉強吃了,非常心酸。二治叔拿出白薯酒問我喝不喝,我說喝一點。他給我倒了一小杯,喝完之後頭暈,二治叔告訴我這酒六毛錢一斤,這是我這輩子喝過的唯一廉價的白酒。那時候膽真大,不怕死。

我說再去貓貓林魁,自從他把永興的房子賣掉後就住到王家莊妹妹的房子裏。村裏人告訴我他連門板磚頭、家裏的古董等隻要能換錢的東西都賣了換吃的。他妹妹在忻州,我還記得她年輕時漂亮的模樣,讓我看呆了,沒想到村子裏有那麽漂亮的美女,妹妹對這提不起來的哥哥很照顧。林魁在外當兵的哥哥早已不在,他的幾個侄子有在國外的有在上海的,與林魁鮮有往來。

林魁老了,見到我麵無表情,當年也是這樣,我們經常跟他說話,他很少回答我們的問題。他一個人孤獨地居住,如今七十歲還是孤家寡人,沒有老婆孩子。他享受著五保戶的待遇,每年有兩千二百元的補貼,大院子裏種了些蔬菜,看樣子日子過得不錯。                    

中午根榮的女兒冬萍讓我到她家吃飯。他們倆口子給我做了豐盛的飯菜,主食還是魚魚,看來他們還是把傳統的魚魚當成招待客人的好飯了。飯後她哥哥明珠從原平買水管子回來,到妹妹家見我。明珠五十一歲了,也老了。

從冬萍家出來去學校,告訴小宋我又給學校定了兩副雙杠,讓孩子們課間或體育課有得可玩。明天需要到原平匯款,小葛經理見錢後天就送貨。小宋說他明天去原平匯款,我把買雙杠的錢和運費二百一十元交給他。

小宋告訴我賣給我們的六十個乒乓球個個沒有彈性,打不起來。我想奸商辦的事真夠黑心,看在孩子們的麵上也不應該給這麽次的球。小宋說他們到原平再買,我想回北京我買了寄給他們。

學校的副校長叫楊玉珍,對我非常熱情。人們告訴我她是後街滿仁的大兒媳婦,可惜的是丈夫年輕就去世了,她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

又有人問我去不去“貓”小虎?我說:“小虎是誰?不認識。”他們說是村書記,我戲謔說:“書記……更不去!我不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我貓他幹甚?就是胡錦濤住在永興我都不會貓他。我回來就是看房東一家人和三大隊的鄉親的。”我心想“小虎”若是個貧困戶我去貓貓還差不多。

1018日(星期四)

吃了早飯借了自行車直奔崖底村,上次許諾煥燈再去她家,我推掉所有鄉親的邀請再看看她。

一路上秋高氣爽,非常舒服。雖然沒有什麽景色,但是在這麽空曠的地方騎著車在現在的北京是絕對沒有的,四十年前我騎車在北京的三環路上也是這樣,沒人沒車。

大約騎了半個鍾頭到了煥燈家那個破舊的營房。煥燈聽說我要回北京, 一定挽留我住她家,好好“告訴”。一個勁兒說:“你回去也沒事做。”我不能告訴她我在這裏的不適,尤其是不能上網,她肯定不能理解。在永興八天我全是靠手機上網,才能得到一些消息。家家戶戶沒有書本報紙(我的書和紙張都是從北京帶來的),全家就守著一台電視看,我不適應這裏的生活了。煥燈夫妻生活在崖底村這麽偏遠的地方,很閉塞。丈夫高海能遇見北京來客,很有興致地詢問北京的情況,認真聽我講我所知道的事情,他說這比北京差得太多了,我無話可說。

因為中午答應了小宋吃飯的事,我匆匆告辭,交給煥燈一千元,囑咐她一定要複查,煥燈戀戀不舍地看著我走遠。

中午趕到學校老師郭美雲家,她是李銀堂(李高財的兒子,白堂的弟弟)的老婆,就住學校斜對麵,小宋叫來了五六個老師作陪。郭美雲家裏裝修得漂亮豪華,跟城裏沒有差別。又是一頓豐盛的飯菜,七八個人大概隻吃了四分之一,太浪費了。

午飯後得知雙杠已經到了。大家回去看了看,決定明天挖坑安裝上,好讓我走前能看見。

離開學校回家的路上被潤義老伴“劫”到她家,她說已經給我包好“幾幾”(餃子)了,馬上要給我煮,我說我剛吃過飯,隻能晚上來吃。她讓我晚上六點準時到她家,我隻能答應,趕快回家休息。

差一刻六點我到了潤義家。我交給老倆口五百元,表示一點心意。潤義說1979年和村裏根榮等四個人去石家莊買機器,辦完事四個人商量說離北京那麽近,去北京貓貓。他們到了北京住在北京站附近的小旅館,每天出去逛。那時候人民大會堂開放,他們四個進去了,看見地上鋪的厚厚的地毯,他們就坐在上麵了,被工作人員發現說:“你們怎麽坐這兒了,起來!”

到了第四天他們沒有錢了,餓得沒辦法,回去的路費也沒有,又急又餓,不知誰有知青張海平家的地址,他們到和平裏找到海平家。海平得知他們沒有吃飯就下掛麵,潤義說他們大約吃了四五斤掛麵。我想應該不會那麽多,一斤掛麵煮出來就是一大鍋。吃完飯也許不好意思跟海平借路費錢,就說想找季放,海平馬上聯係季放,季放很快就趕過來,借給他們一百五十元,解了燃眉之急。四個人趕緊奔火車站,火速回村。回村之後潤義把錢寄回給季放。

我就像聽故事一樣,為那時的窘迫歎息,為他們的狼狽笑出了聲,真是不堪回首,但又刻骨銘心。           

回到美妞家後聽說栓柱的老婆在院子裏扒玉茭,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眾人把她送到原平醫院,說是腦溢血,需交三萬元手術費,栓柱沒有錢把老婆又拉回家。村子裏人們紛紛指責栓柱見死不救,老婆還是栓柱從人販子手中花幾千元買來的貴州女,跟栓柱生活了二十多年,生的傻閨女整天就在大街上站著,沒有人理她,很可憐。還有一個男孩在外邊上學,還不知道媽媽的情況。

1019日(星期五)

天氣晴朗,藍天白雲。滿地垃圾讓我無奈,居然連家裏廁所掏出糞便都“而”(永興話:扔)在村口的坑中,懶得往地裏送,難道農家肥如今沒有人待見啦,都使用最省事的化肥。

栓柱的老婆今天早起死在家裏,悲劇加上慘劇,連自己貴州的家在哪裏都不知道,無法通知家鄉的親人,傻閨女今後怎麽辦?

來了八天沒有洗頭洗澡,我到村裏的理發店去洗頭,結果也是在盆裏洗,跟家裏一樣,把我難受得要了命,既不衛生也沒洗幹淨。我索性讓理發姑娘給我剪頭發,她非常認真地剪了半個鍾頭,直到進來三四個人等候,我才跟她說“行了,可以了。”她說五塊錢,我給她十塊,不讓她找了,她拿著十塊錢驚訝地看著我,永興人真的不會說“謝謝”,她隻是看著我不說話,一個字都沒說就收下了。

我每天都要說無數次“謝謝”,美妞給我盛飯我說“謝謝”,有人請我吃飯我要說“謝謝”,鄉親陪我去串門我也說“謝謝”……他們不但從來不說這兩個字,還不讓我說,似乎他們覺得不好聽似的。

我後來得知這個理發的女孩是全和與買來的越南女人生的孩子叫越梅,據說她媽媽——越南女人非常能幹,在永興也生活了近三十年了。

中國農村的買賣婚姻非常嚴重,我曾在電視兩次看見原平公安係統打擊人販子的報道。但是我在村裏看見不管是貴州的還是越南的女人在這裏已經安居樂業,生兒育女,不再回她們的家鄉了,甚至跟那邊沒有任何聯係。當然也有騙婚的,結婚幾個月拿了彩禮錢逃之夭夭,越梅的媽媽是唯一留下來的越南女人,人是有感情的,不是動物,在永興的男人家結婚生子,不想分開了。

到學校去,幾個男老師已經把埋一副雙杠的兩個坑挖好了。我說孩子們小,最好再挖深一些。露出地麵的部分是一點二五米高,安全第一。宋校長和老師們早比我想到前頭了,他們已經定好了合適的高度。

一個老師拿出打火機測量雙杠是否平行,真是好辦法。打火機裏麵的汽油泡在中間就行了,代替水平儀了。很快雙杠安裝好了,真是舊貌換新顏。

克陽為學校捐贈的雙杠安裝好了

給學校捐贈的滑梯

丹鳳跑到學校找我吃飯,我真是不想再去她家了,沒辦法逼著去,強人所難是我不樂意的,可無論如何推辭不了。丹鳳叫上五金老師一起去她家吃飯。

丹鳳告訴說今年初林海的情況不好,聽說解村有一個女巫醫能治病,她就帶著女兒去了。那個巫醫胡說一通,讓她們母女倆跪在地上作揖,她們倆在地上足足跪了一個鍾頭,等女巫醫念完經才起身,跪得肩膀和腿酸疼,先後交了一百五十元,幸好騙錢不多。我問她

為什麽找巫醫。她說別人介紹的,說她可神了,亂投醫目的就是想讓林海好起來, 聽完她無奈的述說,我的心裏不是滋味。

晚上又聽到一個慘痛的消息,上街(一片)邢海衛的兒子二滿滿在朔州煤礦開車拉煤,被塌方的煤埋在底下,同時遇難的有其他三輛車,一共死了七八個人。二滿滿的年輕妻子懷著孕,孩子成了遺腹子。

我是中央電視台和北京電視台法製節目的忠實觀眾,因為能看見點真實的案例,胡編亂造的電視劇早已乏味了。“今日說法”“法製進行時”“一線”“天網”等節目中那些殺人越貨的大多是農民,因為窮需要錢,又想不勞而獲。而發生車禍、工傷等受傷害的人群也多是農民工,他們沒有合同,沒有生命保障,人死後家屬拿幾萬元賠款就了事,惡性循環的事件層出不窮。

一些曾在永興插隊的知青朋友還有其他地方插隊的知青朋友聽說我一個人回村,馬上露出驚訝的神色,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那個地方能去嗎?怎麽吃住呀?怎麽上廁所呢……你一個人去不害怕?一連串的疑問……我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四十多年前那麽困難的時期都能在那裏生活,現在還能有什麽問題呢?但是他們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現在和那時候沒法比。”這句話的解釋應該是什麽,現在好那時候壞,還是現在壞那時候好……我知道他們最大的疑問就是三個字“安全嗎”,我更沒想過。也許有些人覺得我太沒心沒肺了。可我隻想回到我曾經住過的地方。

村子裏一家出事就是新聞,一傳十十傳百。美妞家每天不斷有人串門,閑聊,傳播新聞。因為我在,他們不好意思打牌,等明天我一離開永興,美妞家就是打牌的“據點”。整個冬天就這麽消磨過去。

永興人串門是一項重要活動,幾乎人人都在家裏呆不住,不是在大街上站就是串門“閑撇”(永興話:閑聊)。人人串門都是推門就進,就像進自己家一樣,我從不習慣到適應。我去過八九戶人家,發現家家沒有一本書,更別說報紙雜誌了,大多數人家連張紙都找不出來,想給他們留個電話寫個地址都束手無策。

1020日(星期六)

早上學校小宋校長叫侄子開車送我到原平汽車站。十幾個鄉親送別,叮囑我下次再來。

給美妞留下一千元放在我睡覺的枕頭底下。三年前也是為了補貼她家買農用車給她寄了一千元,要不然在下玉茭大忙季節老要跟別家借車用,秋收家家離不開車,自家沒有車太不方便。

校長和申老師一直把我送到原平汽車站,不然我根本拿不動那五十多斤眾鄉親送的小米、核桃、棗、黃豆、花豆,金針、瓜子等等,美妞還特地到下王莊給我買了那裏出名的豬蹄子讓我帶回北京。

我放下一些東西給美妞了,實在拿不動。那個行李袋我一點都提不起來。幸虧申老師讓在北京中關村賣電腦的兒子接我,我才答應拿這個大行李,就連大巴司機幫我往行李艙裏放時都費勁得直咬牙。

下午三點半到達北京。大巴開得非常平穩,一路走的高速公路,汽車飛快前進,我始終弄不清經過山西哪些地方,隻看見溝溝坎坎的黃土高原,還看見一個從代縣上來的女人,坐在我後麵的座位,路上接過三四個電話,聽見她說一口北京話,和她交談得知她也是北京知青,留在代縣工作幾十年了,她告訴我生活非常好

在大巴上一個定襄女孩要到積水潭醫院探望準備做手術的姐姐,打聽怎麽去醫院,車上的人都說不清楚,我告訴她坐公交不方便,你拿著大行李最好打車去。

到了六裏橋長途車站,申老師兒子小強來接我,我們倆到地下車庫取車,在車庫裏遇見那個定襄女孩,我吃驚地問她:“你怎麽跑這來啦,我剛才還在找你呢,想捎你一段。”她說遇上一個黑車司機把他帶到這來的,我讓她跟我們上了小強的車,一直開到雅寶路我家附近讓她下了車,指給她44路車站,告訴她坐到積水潭後怎麽走,她非常感謝。

我送給小強兩瓶紅葡萄酒作為答謝。

回到北京後趕緊買了紅雙喜乒乓球寄給永興學校。

(又及,後來和永興小學的老師聯係問起學生是否喜愛乒乓球台,老師說球台鎖起來不給學生打了,怕影響學生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