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三文魚
文章來源: zhuc2019-11-10 13:08:58

三文魚出現在中國的餐桌上比較晚,同時引進的是這個從外語“salmon”音譯過來,洋氣撲鼻的詞匯。我在讀八十年代翻譯的外國文學時,標準譯名還是鮭魚。記得讀到瑪格麗特杜拉的一篇小說中描述一個雞尾酒會,有“冰塊上的橘紅色的鮭魚”,我頗為詫異。我的家鄉在太湖旁邊,吃慣湖鮮河鮮,海鮮大約就是黃魚帶魚之類,無從想象橘紅色的魚肉,更不明白為什麽上桌要放在冰上。

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上海求學時,刺身忽然在這個講究美食的都市風靡一時。有人連鱸魚都生吃,吃出了毛病政府才想到禁止生食淡水魚。但是三文魚則登堂入室,成了不少有點檔次的宴會上的貴賓。中國人吃宴席上菜講究從冷到熱,從淡到濃。一般正式的酒水客人入席前就擺開八小碟涼菜,而那時流行客人到齊,第一個上一盤三文魚生。這道菜是涼菜,必須在熱菜前上桌,然而要保持魚肉新鮮需冰鎮,不能提前。那時三文魚刺身的標配是新鮮的檸檬,擠出汁來去魚肉的腥味,是典型的西方吃法。也有各種調味料,顏色不同,很好看,但是叫不出名字。

待日料店遍地生花,三文魚就多了壽司這一吃法。很多人更喜歡肥美的三文魚肉和軟糯的壽司米結合在一起的特殊口感,刺身反而因為量少價高填不飽肚子略失地位--上海人自己吃飯是講究實惠的。壽司和刺身在不正宗的日料店裏就蘸了小碟子中的日式醬油和一抹人造山葵醬吃,配上泡薑,在生魚肉特有的鮮味中時不時有一股衝到腦門的刺激,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定居西雅圖以後,三文魚就像“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Costco去一看,鮮紅鮮紅的人工養殖三文魚特別便宜。一番研究以後,才發現魚生等級的三文魚必須在海中現捕深凍,才能殺去魚肉中的無數寄生蟲。既然我買的三文魚隻能熟食,我就在外國的美食網站上找了不少菜譜,一一嚐試。可惜是我這忠實的中國胃消受不了奶油之類的厚重之物,隻覺得太膩。

好在西雅圖也是日本移民最早定居的美國城市之一,深受日本文化影響,日料店和日本蔬菜店都很上檔次。我買菜常常去的日本店裏就有上好的刺身出售,雖然價格並不算親民,但是物有所值,吃口新鮮,衛生有保證。我們身為工薪階層,對於高價的藍鰭金槍魚不敢問津,於是野生三文魚刺身成了加餐的首選佳肴。

後來,有我的日本同事推薦離我家不遠的一家看似不起眼的日本壽司店,難得是正宗的日本人開的,從店主到壽司師傅到招待一概是日本人,聽上去母語還是日語。我的同事感慨雖然不能跟日本的壽司店比,但在西雅圖東岸地區算得個中楚翹。我第一次去,三文魚端上來,就小小震撼了一下--以前吃到的握壽司都是薄薄一片三文魚蓋在一塊硬硬的冷米飯團身上,這兒的三文魚壽司是厚厚一大塊,還有條“尾巴”拖在飯團後麵。壽司米是軟硬適中,溫度適宜。配的山葵也是用根現磨的,不是塑料管裏的次品。上好的壽司給人的體驗的確像聽古典音樂,有高潮起伏,回味無窮。據蔡瀾先生說,在傳統的日本壽司和刺身中,是沒有三文魚這一味食料的。以前金槍魚是壽司的首選,是精明的挪威人把大西洋三文魚賣給了日本人,有了這一創意品種。我沒有跟我的日本同事考證過,且存此一說。

我們在美國西海岸買的三文魚大多數是太平洋三文魚,一般燒熟吃。三文魚野生的味道遠勝於養殖的,而西雅圖的野生三文魚很多是來自阿拉斯加。很多阿拉斯加的漁業公司都將公司總部設在西雅圖,負責周轉到全國乃至全世界。野生的三文魚有所謂king, sockeye等好幾種,味道肉質都不同。King比較肥美,而sockeye肉紅,精瘦,也稱為紅鮭魚。我最愛的Copper River 三文魚每年飛機第一次運到,都要歌舞慶祝,待遇宛如貴賓。這種三文魚魚肉緊致,適合在杉木板上燒烤,味道特別香。

帶著對於三文魚的好奇,我在坐遊輪去阿拉斯加觀光時特別參觀了一個生產阿拉斯加三文魚的公司。公司在一個小鎮上,小鎮人口稀少,房子很蔽舊,據說當年鎮上開了第一家麥當勞時全城居民去捧場,供不應求。那兒的教育基礎也差,很少有學生在高中畢業以後深造。很多人就一輩輩做漁民或為漁業公司工作。這個三文魚公司位於一片寬闊的水麵旁邊,截斷了河流,讓洄遊的三文魚在這兒產卵,然後把魚苗放入河流。以前我隻知道三文魚要在淡水中長成,遊進大海,又要洄遊,但是我不知道這些三文魚要經曆那麽多危險才能到達目的地--它們出生的那條河流。它們沒有記憶,沒有GPS,但是它們所來之處的印記烙在了它們的基因裏,不斷呼喚它們返鄉。很多河流被人工截斷,他們還要一級一級跳上人造的階梯。隻有異常努力,他們才能有保留自己基因的機會。

一位講解人員給我們看了一條背脊鮮紅的三文魚,這是一條在繁殖期高潮的雌魚。他告訴我們,這條三文魚有兩千個左右的魚卵,問我們大概能有幾個卵最後成為成年三文魚。我們一千個,五百個,一百個,十個亂猜,他搖了搖頭,伸出兩根手指--為了維護物種的平衡,一條雄魚,一條雌魚,隻能留存下兩條魚。我看到很多孩子的眼中淚水盈盈,他們是不是太早了解了大自然殘酷的公平呢?

在小鎮漫步,我來到一座樹蔭遮蔽的小橋上,望下去不由驚歎--河裏是密密麻麻的洄遊的三文魚,讓我想起了“過江之鯽”這個成語。不同的是,這些三文魚之間幾乎沒有一絲空間,將河水“染”黑了,而雌魚背脊上的紅色宛如朱砂,特別醒目。河邊有一根簡陋的魚竿和一個小桶,桶裏有一些小錢。我走近,看到一塊小紙牌,上麵寫的幾句小詩翻譯過來是一個小男孩的懇求:“請君留步,釣魚消遣。您享美食,我上大學。”就像以回到自己出生地為使命的三文魚一樣,人類生而具有在逆境中不斷向上的動力,這是這樣的動力,讓我們實現自己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