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生---小學的陰影
文章來源: 獨嘯天2019-10-07 08:15:20

 小學的陰影

1975年,我第一次上小學,可能我靈智未開,對這不到一年的讀書生涯沒有任何印象,也好像沒有學到任何知識。但兩件事留下永恒的記憶:有一天,有人在學校的陰溝裏發現毛主席畫像的碎片,老師被嚇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他匆匆忙忙地跑步去報告給大隊民兵連長兼校長;民兵連長立即帶著幾個荷槍實彈的民兵,來到學校調查……
第二件事,大隊的全體社員被統一組織起來批判鄧小平,我們這些不知世事的小毛頭,也不例外地被老師組織起來,統一參加批鬥大會和呼喊鬥爭口號,其實,當時我連“鄧小平”是什麽玩意,都不明白,隻覺得許多人在一起狂吼鬥爭口號,非常好玩!

1977年,我第二次上小學。老師是文化大革命時代的初中畢業生,依仗家族的關係,成為民辦教師。對於《算術》中的思考題,如果不看《算術參考書》,他是不能為力。沒有固定教室,五年的小學,我們至少換了六次教室,而且各個教室相距五百米到兩公裏之間;都是臨時由其它房屋,簡單地改造成教室,采光嚴重不足;毫無例外,都是石頭課桌,板凳自備,夏天尚可,冬季每一個學生的手都被凍壞,如同過熟的爛西紅柿。每天三次、四次來回往返家與學校(小學四年級開始,有晚自習),每個來回約三公裏的崎嶇山路。
當我隱居避世後,反思自己整個人生,才領會到我遇到這個脾氣暴躁、教學能力有限的啟蒙老師,是我人生的幸運:因為《算術》中的思考題,我能夠輕而易舉地解決,而啟蒙老師卻不能。正是因為啟蒙老師的無能,我對他雖然有一種恐怖的尊敬,卻在精神意識底裏,沒有完全地跪伏在他的威權之下。準確地說,在我的潛意識底裏,對啟蒙老師存在懷疑、鄙視的成分。因此在我形成人生觀最重要的關鍵時候,沒有真正的權威,能夠完全主宰我的精神意識。即使在後來的中國填鴨式的洗腦教育的過程中,我的精神意識底裏,始終保持能夠懷疑權威、挑戰權威,而不盲目崇拜迷信權威的思想意識底蘊。
感謝這個教學能力極其有限的啟蒙老師!正是他的無能,讓我能夠勉強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

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在一本課外讀物中(我的一個同學的父親是上海鋼鐵冶建公司的工人,他有一些課外讀物和連環畫),讀到歐美的一架飛機失事,僅僅隻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安然無恙,她在原始森林中,僅僅依靠幾塊巧克力生存的故事……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巧克力這個詞:我從來沒有見過巧克力,從這篇文章中,我僅僅知道巧克力可能是一種“神秘”的食物而已。但我卻對那個小女孩非常羨慕:她有“神秘”的巧克力可以吃;她可以坐飛機,我僅僅偶爾能夠看到像老母雞一樣大小的飛機從天上飛過而已!
當時高年級的學生複述列寧的名言:“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我對蘇聯人非常羨慕:他們有麵包吃,有牛奶喝……可我:麵包還從來沒有見過,牛奶倒是看到過:小牛吸食母牛的奶,白色的液體從小牛的嘴角流出些許——我卻根本不知道母牛的奶,人類可以喝!而且在當時,我根本不可能想象:母牛的奶,就是“列寧所說的牛奶”。
就在這些課外讀物中,我知道“布娃娃”這個詞,但我還沒有見到過真正的布娃娃,僅僅猜測它可能是由破布製作的小孩偶像(因為當時布匹很貴,屬於奢侈生活必需品,我所穿的衣服都是補丁相疊,兩、三年才可能擁有一套新衣服,因此我隻能想象它是由破布製作的)。我對書中擁有布娃娃的孩子,非常羨慕:因為他們擁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布娃娃!

在這幾年內,川北大旱,高山上的泉水大多斷流,人和牲畜的飲水,都必須走幾公裏的山路,到山下的河裏取。一天,舅舅與父親聊天,他們說毛澤東是“真龍天子”,華國鋒是“火龍天子”——自從華國鋒即位以來,連年大旱。當然,他們把毛澤東和華國鋒都稱為“皇帝”……
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不讚同:因為教科書上是如此說,毛主席萬歲,華主席萬歲……而且“皇帝”是封建社會的產物,我們已經是生活在幸福美滿的社會主義新社會裏,怎麽可能還有皇帝?……我便反駁他們:“毛主席不是皇帝,華主席也不是皇帝,他們是主席……”結果,父親在我的前額上,狠狠地打了幾個“磕榔錘”(鉤起五指,打在前額上),打得我頭昏眼花、眼冒金星……昏頭昏腦了好幾天!
父親和舅舅氣急敗壞而恐懼萬分的形象,永遠凝固在我記憶的倉庫裏:我的幼稚之語,仿佛將會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那是誅滅九族的滔天大罪!

這五年的小學生涯,給我一生的影響,非常深遠而巨大。但其中也隻有兩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件事,四年級的冬季,期中數學考試,我考了九十多分(滿分為一百分),全班第一(第二名隻有七十多分);可是不知為何,老師對這個考試成績不滿意,居然懲罰我(現在我猜測可能是因為我很高興,老師認為我驕傲自滿),笑眯眯地用教鞭狠狠地打了我一百個“手板心”,我的雙手紅腫了好幾天,一個禮拜內都不能使用筷子吃飯。
第二件事,小學畢業考試,我隻考上農村初中,而成績遠遠不如我的老師的妻妹,居然考上了區重點中學。暑假期間,與我相好的同班同學——小學校長的兒子告訴我,我被老師的妻妹頂替了。
這件事對我的人生影響非常之大,以至於每當我處於精神緊張狀態,或生活極度不如意時,在夢中經常出現這個人生片段:我被人頂替,我在重讀小學四年級!
從此,我就得了憂鬱症。每當我獨處時,總會長籲短歎。即使後來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我都發出讓家人不能忍受、不可思議的歎息。隻不過,我本人並不明白自己得了嚴重的精神疾病,而且是非常難以治愈的精神病——憂鬱症。憂鬱症伴隨了我三十年,一直噬咬我的精神和靈魂。直到成年後,我隱居避世,逐漸接受了基督教的信仰,我才治愈了憂鬱症,不需要抗憂鬱症的藥物。

父親與他關係好的老師商量後,決定讓我從小學四年級重讀,並且把我的年齡改小三歲。1982年,我進入鎮小學複讀,這是我第三次小學生涯。在農村地區,這是一所完善的小學,課桌是木製的,不用自備板凳。教師是分科教學,不像在村小學,一個班,就隻有一個老師。我每天四次來回往返家與學校,每個來回約四公裏的崎嶇山路。
可能是我從小營養不良,個子瘦小,頭發呈黃色,因此出身於城鎮戶口的同班同學,把我稱為“黃毛丫頭”。我很不喜歡這個外號,但這個外號一直存放在我記憶的倉庫裏。
在學校附近的鎮供銷社的肮髒的玻璃櫥窗裏,我首次見到麵包和蛋糕,卻從來沒有吃過:因為那是昂貴的奢侈食品——不是像我這樣腰無分文的窮小學生能夠消費的,隻能站在櫥窗前拚命地吞口水而已。每當看到城鎮學生享受麵包或蛋糕時,我自然產生羨慕之意:他們的生活多麽幸福美滿啊!但是我對他們從來沒有忌妒之心。
在第三次小學生涯裏,我僅僅是在混日子,老師的授課內容,我都已經懂得。但是就是在這所小學裏,我初步認識到社會的等級差別:中國城鎮與農村之間的巨大的等級鴻溝。當我在炎熱的夏季,行走在崎嶇不平的田間山路,炙熱的稻田水汽衝擊我瘦弱的身體,一種近似於中暑的病態感覺,讓我產生了一種對自己的生存狀態的本能性的不滿意……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隱隱約約地產生了一種,“決不能讓我的後代,過我一樣的生活”的精神意念。我不僅僅羨慕城鎮人的生活,而我要過上城鎮人的生活,脫離農村生活的苦海。

不知從何時起,我的頭顱裏麵經常浮現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幻覺。這些幻覺來源於日常生活,而又與日常生活完全不同。而且這些幻覺不受控製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不分場合、不分時機。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白日夢”,我就是“白日夢”患者。
直到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在現實生活的擠壓下,我的“白日夢”才逐漸減少。
當我完全絕望,隱居避世後,生活中的一切壓力消失無形之後,我的“白日夢”又重新恢複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