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你走向考場
文章來源: 鄒堅峰2019-03-06 02:07:33

1.

1977年,注定是奠定你命運的一年。這一年,共和國恢複高考。

如擱淺在沙灘的魚兒,等待大潮的到來,這一等,整整等了十年。十年哪,行將枯斃的那一刻,大潮如約而至。

十年的學子,從田頭,工礦,部隊,從社會的各行各業湧向考場。

2.

你的同學,我說的是大學同班同學,入學前曾是生產隊會計,民辦教師,赤腳醫生,插隊知青,油田技術員,鋼廠八級鉗工,供銷社售貨員,海軍戰士。你趕的巧,應屆畢業。你趕上了高考的頭班車。

你屬鼠,你同學也屬鼠,卻不是與你同年出生的。同一寢室的宋君來自安徽農村,你和室友逗了他四年,戲說他將成為金鑽王老五,這輩子不愁找個大隊化肥廠的女朋友。畢業那年,大家方才曉得,他兒子同年已經在皖南老家入讀初中。

同班的四老,帶薪入學,他們工作那年,你正在幼兒園裏玩我拍一你拍一的遊戲呢。

3.

那些天,是你爺娘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當家裏連續收到兩份入學通知書的時候,大院沸騰了。消息從大院傳到弄堂,從弄堂傳到街區,從街區傳到單位,傳遍半個無錫城。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議論,那一家考取文理本科兩個大學生。他們說的是你和你妹。

4.

你爺威儀,爺在單位是當領導的。平日裏爺最鬧心的事是家裏幾個孩子手不離書。爺說“都是客人嗎?抱著書有飯吃嗎?家裏的事誰來做,啊?!”

那幾天,你看的出來,爺的威儀換成了笑意。笑意寫在爺的臉上。

娘的喜悅則有些招架不住的樣子,娘到哪兒,都有一群人團團圍住,問這問那。問的人都想知道,一家出兩大學生,是如何教出來的。但娘的喜悅沒過多久就轉成了悲愁。當送別兒女的火車,一聲長嘯,隆隆駛出無錫站的時候,淚光在娘的眼眶裏閃。

5.

高中畢業時有想過上大學?曾經有過一閃念,但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離現實太過遙遠。大學是個啥?推薦入學,三年製,工農兵大學生。大家好像都很懵懂,對前途沒有太多期待,聽國家安排吧。等待,等待上山下鄉的通知,最好是去漁業大隊,這是你向往多年的理想去處。想想吧,在太湖波光粼粼中,身披彩霞,漁歌晚唱,欸乃歸舟。太浪漫了,還有魚湯喝。

6.

從1967到1977,十年寒窗,十年讀完小學中學,你成了時代的早產兒。教育要革命,學製要縮短。學知識了嗎?學了。憶苦思甜,老三篇,兩論,語錄,開門辦學,賽詩會,工人師傅上講台,學工學農,批林批孔,儒法鬥爭,反擊右傾翻案風,宋江是個投降派。一波一波的事兒,從沒閑著。校團委的顧老師真是有學問,召集學生幹部集訓,兩年高中,你讀完《國家與革命》《哥達綱領批判》《共產黨宣言》,好像還有?《資本論》關於剩餘價值的章節。那幾年,你沒記住三角函數,但記住了黑格爾,費爾巴哈,托落斯基,考茨基;離開中學的時候,你甚至分不清熱力學第一定律第二定律,卻記住了唯心論的先驗論,唯物論的辯證法。你真希望高考試卷中能出現幾個哲學題。

7.

那年7月,你高中畢業。10月,惠山的秋菊像往年一樣盛開,國務院文件“關於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傳達到基層。大潮如約而至。

消息來的有些突然,讓人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你在微型軸承廠學工,班主任楊老師托人帶口信到你家,通知回母校二十五中學,參加複習,準備高考。

於是你擦擦手上的機油,告別師傅,撿起扔在旮旯的書包,拂去浮塵,重回中學。

8.

那天,你如往日一樣心神不定的在翻著一本什麽書,樓下傳來郵遞員的呼叫,一聲聲一聲聲分明在喊你的名字,樓下的阿嬸跟著大叫,通知來啦。你一躍而起,從樓上往下直衝,在木梯的拐彎處,一步踩空,險些摔個倒栽蔥。

“王根大,你祖墳上冒青煙了”外公在廠子門口給人看管自行車,有人對他高喊。

 “王老師,聽說你阿姐家考取了兩?”同事追著小姨問。小姨在一家小學當老師。

表舅抱來滿月的囡囡,塞到你手裏:“來,讓大學生抱一抱,沾點靈氣,囡囡長大後也上大學”

校領導讓你們幾個中榜的,坐上了主席台,給學弟學妹當做成功的典範。

40年後,餘波未盡。昨天你從南洋回國,大院的舊鄰圍坐在一起,相約吃茶。聞訊趕來一位老者,自稱是當年那片兒的郵差。老者趕來要證實一件留存在他記憶中的往事,他記得那年,一周之內曾往你們大院的同一個地址,遞送過兩份入學通知書。

9.

榮耀啊,在大學發榜的那幾天,無錫街頭出現了這樣的眾生相:有人將入學通知書別在外衣胸前,招搖過市,非讓路人看到死不休;還有人將通知書掛在自行車龍頭上,哪兒人多往哪兒騎,清亮的車鈴聲一串串在街巷飄過。

那年的高考,超越了家庭出身,階級成份,不同背景的投考者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10年來,血統第一次變的不那麽重要;權力第一次在那一刻被冷落;關係第一次變得不怎麽好使;金錢第一次失去了光澤。草根階層第一次獲得了公平公正的機會。

這榮耀來的真實。

10.

教語文的張老師送了你一個筆記本,說:這次高考,給了權貴們一記悶棍。

筆記本的扉頁,寫著老師兩行熟悉的硬筆書法體: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

那個筆記本,四年大學,你沒有舍得寫一個字。

11.

那一年的大學有些特別。入學的時候,上兩屆的工農兵學員還沒有離校。大學臨時調整教案,為你們趕編4年製本科教材。講義到手,油墨還沒有幹透,用手一抹,一道黑印。剛到學校,沒等行李解開,就見學長們紛紛來寢室串門,尋訪老鄉,坐在床沿,一邊向地上彈香煙灰,一邊傳授係裏老師的個性隱私。跨年級跨係科的鄉黨們,用方言哇哩哇哩的隔樓對喊,旁若無人。

那一年,係裏76級的同學,為你們排演了話劇“楓葉紅了的時候”,作為新生入學的迎新節目。來自五湖四海的學長,人才濟濟,表演藝術的天賦竟有專業水準。

12.

幾個月前你還在工廠,跟著師傅操作那台620車床,幾個月後,同一個你,竟然身在省城讀起了大學。命運在刹那間發生了切變,像做夢一樣。你常常在想,這是真的嗎?

13.

前一年共和國多事,領袖離世,廣場事件,唐山地震,新主當政,四人幫下台,事兒多的讓人應接不暇。接下來的77年卻顯得有些平靜,平靜的讓人感到壓抑感到恍惚。文革結束了,前麵的路在哪裏?年輕人有些迷茫,社會有些躁動不安,人們好像得了荷爾蒙集體失調症,尋找宣泄:

大院裏外號“菩薩”的那個孩子, 抻著脖子在無聊的嚎,嚎一個自創的繞口令:鵝切(吃)鵝蛋,鵝變鵝,鵝弗切(吃)鵝蛋,鵝弗變鵝。鵝——切(吃)鵝——蛋,鵝——變鵝……;

哥的發小,談,學著一個流行劇的台詞:晚霞裏,我輕輕的走在海灘上;大海為我歌唱,海燕也向我招手……聲調走了板,有些誇張;

鄰院的高牆裏,傳出病退知青的琴聲: 火車呀火車你慢慢開,讓我再看上娘一眼…… 琴聲如訴。

弄堂盡頭,街流子在哼哼:小妹的臉孔是多麽圓圓,小妹的眼睛是多麽明亮,啊——我和小妹搭訕頭。

… … …

14.

文件來了。

文件如一道電光將人們猛然激醒;社會像是經曆了一次格式化,瞬間變得亢奮起來。

街流子小混混從街頭消遁;路麵上到處可見手持複習資料的學子,行色匆匆。平日被社會邊緣化的“書蠹頭”群體浮出水麵,上位成了主角;有名望有實力的教師進入了人們視線,變得異常忙碌;自學教材,變得洛陽紙貴,一冊難求;人們紮堆的出現在新華書店和圖書館。世象一夜之間發生了翻轉。

知識,知識!知識成了人們言談話題的主旋律。

15.

數學的補習是從分式運算開始的。也就是說,在回校複習的時候,你們的底子差不多是剛過了加減乘除。短短兩個月,補習數學,物理,化學,語文,政治。如此低的基礎,如此多的科目,這成績是怎樣趕出來?你們創造了奇跡。白天在學校補習,晚上集中到老師家裏做功課,周末再去校外輔導班。

幾次模擬考試後,談拿起你的卷麵成績看一眼,笑笑說:你要走運了。

談是一家中學的人民教師,他的評語是帶有權威的。

 16.

幾個月後,你進入大學。大學老師對你們也做了類似的模擬摸底考試,模擬結果,沒有公布,在進入大學教材之前,學校決定對你們的數理基礎從中學課程開始,再重新“回爐”一遍。

然而,你們的學風讓老師難忘。半年時間,你們用自己的勤奮,跨越了十年的時光,一下將學業推進到了令人訝異的前沿。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圖書館裏,大家在傳抄吉米多維奇的數學練習題;小河邊,有人在記背朗曼詞典。

 17.

那一年,待考者眾。欲參加省裏的高考,必先通過市裏的預考,這叫層層篩選。

應屆畢業的同學們一大半知難而退,沒了那個心思,不死心的都是班裏的“好”學生。二十五中六個班的好學生擠在一個教室裏,從社會上還歸來一群往屆生。補習班裏,人頭擠擠挨挨,兩邊的走廊放滿了加座,後麵還有站著的。人多嘴也雜,大家搶著發言,輪到沒聽懂的,直接打斷老師的講解。男生不見了斯文,女生沒有了矜持,人人爭先,個個恐後,聽懂了掌握了才是硬道理。嘈嘈切切的課堂裏,氣氛既熱烈又緊張。大家不同級但都是同校的,不同班但都是同級的,本來彼此相識。

 18.

預考過後,補習班人員減去一大半,教室裏頓時靜了下來。大教室換成小教室,氣氛有些肅穆。那天,有老師來宣讀一份名單,念到你名字的時候,你並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當時老師隻是說,念到名字的留下,其餘去隔壁教室。

等那一大半走出教室的時候,老師關上門宣布,你們這幾個通過了市裏預考。頓時你的心劇烈跳動,頭腦如過電一般感到眩暈。

 19.

其實,預考過後,你也沒有把握,自己到底能否過這第一關。不少人參加完預考就放棄了,不抱希望,紛紛放下書本,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該幹嘛幹嘛,本來就是碰碰運氣的。你沒放下,繼續在複習,你是這樣想的,隻要結果還沒有出來,就沒有理由放棄,雖然猶豫,但仍堅持。這樣的姿態,著實引人注目。妹的閨蜜見到你仍在做題,悄悄的告訴你妹:你哥看來很有把握,考的不錯哇。

 20.

外麵傳來消息,不知真的假的:凡過了預考的,不管高考結果如何,都將免於上山下鄉。市裏全單收下,按本人意願,直接入讀各類別的中專學校。

你們僅僅獲得一張高考的準考證,前景未卜,竟已成了社會的寵兒。

 21.

那間小教室裏,聚集著一群幸運者。在你們的身上寄托著學校的全部期望,那裏關係著學校的臉麵。學校布出最強的師資陣容,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師,一下走到了前台。學校拚了,將家底毫不吝嗇的亮了出來。據說為你們補課的那些老師個個是正宗科班。

還曾記得,數學倪老師講三垂線定律;物理沈老師講卡諾循環;化學餘老師講分子式講同位素。

 22.

一天夜裏,補習結束的時候,大家沒有散去。

一個聲音在低吟:一條大河波浪寬;另一個聲音在附和: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大家慢慢的跟著一起唱: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 

歌聲越過教室窗戶,穿透黑夜,傳向遠方。有人眼圈兒開始發紅,歡快的旋律中竟帶有幾分悲壯。

 

 23.

冬季來臨。那天早晨,你,妹,還有眾多的人,本校的,外校的,應屆的,往屆的,從家門走出來,從各條巷子弄堂裏走出來,走上大街,匯成一股一股的人流,走向設在無錫師範的考場。

我還記得,那天,你身穿一件列寧裝,你妹紮著羊角辮。

 

 24.

*  1977年,無錫市參加初試人數不詳,獲得省考資格近萬人,最終錄取306人,其中大學本科147 ,專科 159 。這些數字是否計入來年春季擴招的人,不詳。(數據搜索來源穀歌網站)

* 無錫市二十五中學77級應屆畢業生300多人,錄取大學本科5名,大中專人數不詳。許多中學全軍盡墨。

* 筆者被南京氣象學院大氣物理係錄取,阿妹同屆被南京師範學院中文係錄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