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茵陳花開》
文章來源: Pearland12022-07-10 07:31:55

 

      她們到了。 

      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地駛向我家的車道。 

      開車的女士梅是我從前的同事和一直的好友。上周五深夜,她焦急地來電話說,她年邁的大娘急著要趕在中美斷航之前回國,因為新冠疫情好像有愈演愈烈的跡象。可她所在的地方沒有直飛國內的航班。為了減少老人轉機的麻煩,她決定先開車過來住下,第二天再直飛國內。由於怕疫情期間住旅館不安全,所以,要我幫忙在飛機場附近找一出租民房,住一晚上。我當時直接就把自家的地址發了過去。 

     黃昏時分的社區格外寧靜,西天被晚霞染成了桔黃色。病毒把街道打掃得人影無蹤,顯出不應有的蒼涼與安靜。 

      車停了。梅先下車,依然是短發,長裙,中跟鞋,笑容也燦爛如前。她衝過來給我一個無言的擁抱,然後馬上去開後座的車門。 

      刹那間,她仿佛打開了時空的隧道,傾刻把我帶回到民國年間:緩緩地,一雙穿著尖頭繡花鞋的小腳伸了出來,那腳的形狀像端午節的小號粽子黑色的鞋麵上繡著暗綠與淺黃相間的小碎花。 鞋底落地後,一位老婦人從車裏下來。她雪白的頭發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盤成一個那個年代流行的發髻。她臉上的皺紋雖深,卻橫平豎直,清清爽爽紋絲不亂。眼神堅定而柔和,麵容安詳而淡定,眉宇之間仍流露出她那個時代小家碧玉的神韻。她上衣是一件深藍色斜襟大褂,是在腋下係扣的那種,精致的盤扣卷成梅花辨,臥在領下衣間,敘述著雖然年代變遷,但我心依然。下身是那種寬鬆的深藍色闊腿褲,褲角處用裹腳布綁了起來,讓寬鬆的褲腿在腳踝處驟然收窄,形成一種立體的美感。在這滾滾紅塵中,恐怕隻有這位百歲老人才配得上這一身的古風時尚。她好像是明清年間教科書上的仕女,穿過世紀的時空,徐徐而來,每一步都彈出塵封已久的的音符。 

      我仿佛看到了我那久居天堂的老祖母,快步跑去擁抱她。可她卻急忙從衣間掛著的香囊中取出一小瓶消毒液,搓了搓手。這與時俱進的細節以及她手上散發出的淡淡的香氣讓我驚歎不已。 

      晚飯後,我和梅在陽台上月下喝茶。梅是個聰明透亮的女人,未等我開口,就直接說:你一定在疑惑,我為什麽會奉養我的大娘?我的大爺呢?她的孩子呢?再來一杯濃茶,聽我給你講一個塵封已久的故事”  

       …其實梅的大娘不是她大爺的老婆而是她父親的妻子。這故事要從那個新舊時代交替的年代說起。

       梅的祖上是一當地富戶。她父親在十六歲那年,把從私塾讀書時穿的長袍,撕去一半,改裝成短褂,就穿著進城去上了洋學堂。突然有一天家仆送來一封急信,讓他趕緊回家,說是有急事相商。於是他急忙坐上毛驢車星夜往回趕。早上臨近家門時,晨光中,隻見大門口人來人往一派繁忙景象,而且朱紅大門上還貼了喜字,這讓他很是納悶:我是家裏的獨子,這是給誰辦喜事?” 

      剛一進家門,他父親迎麵走來,他急忙問這是給誰娶親的事,他的父親笑而不回答,拉著他向他爺爺的屋裏走去。 

      爺爺半躺在床上,身後有許多被子擁著,床前有許多族人圍著,雖然開著一扇窗戶,他仍然不能吸收足夠的空氣,從他肺裏傳出強烈的哮鳴音和呼呼的痰鳴聲。 

      他走過去半跪在床邊,拉著爺爺的手,爺爺隻是撫摸著他的頭,但不能說話。他眼裏湧出了淚水,一半為爺爺,一半為預感到要輪到他的事。 

      他父親說: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一來為爺爺的病衝喜,二來,爺爺要盡快看到曾孫子。” 

      在那時,在當地,如果家有老人病入膏肓,便會讓後輩人立即結婚,謂之衝喜 盡管效果不佳,可人們卻屢敗屢試。 

      他掙紮著說,可是我還在上學 

      他父親卻威嚴地回答:結婚生子並不影響你上學堂。” 

      他生長在這片土地上,見識過很多這類事情的發生。他深知,在這個大家庭裏,此時此刻,任何的反抗都是無效的。他渾身發軟,跌坐在櫈子上,任憑仆人們把長袍馬褂瓜皮帽和大紅花掛在他身上。 

      他母親走過來,理一理他的頭發和胸前的紅花說:新娘子是你姥姥村上的,知書達理,人也很漂亮,你會喜歡的。” 

      他雖然心裏很拒絕,但畢竟是讀書之人,仍然按照當地禮俗,做完了各種繁瑣的大婚細節和程序。 

      晚上,客人酒足飯飽散去後,幾位堂兄弟把他趕進了新房裏。 

      新娘子著紅襖綠褲,蒙頭坐在床邊。桌子上有一盞紅紗罩的燈。夢幻般的燈光下他的心忽然湧起一陣溫柔。他摘掉瓜皮帽,除去大紅花,輕輕地來到床前,準備掀開新娘的蓋頭看一下她美麗的容顏。可是,當他看到新娘子那雙裹著的小腳和那尖尖的繡花鞋時,心口一股熱浪襲來,他差點吐出來:政府一再禁止纏足,她怎麽還裹著小腳?我怎麽能領一個小腳女子去見朋友?去爬山?去跳探戈?” 

      他那剛剛湧出的一絲柔情的氣泡,被這雙尖尖的繡花鞋刺破了。 

      因而,他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離開家,返回了學校。後來,又怕家人來捉他,便參加了革命軍,從此自行消失了。 

      那時,在封建禮俗濃重的農村,離婚對女人是奇恥大辱,再婚更是世風不許。 所以,許多因各種原因被離婚的婦女都選擇無條件地留在前夫家。還好,對於這樣的婦女,社會和家庭都予以適當的敬重。再說,他是家中獨子,所以,這個前兒媳對於這個家庭的生存就特別的重要。 

      兒媳也就從一個小家碧玉變成了家中的主要勞動力。隻是由於纏裹的小腳,無論幹什麽活都要付出雙倍的汗水。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他參加的革命成功了,也當了官。給家裏寄來的第一封信就附帶著一張休書,說了各種的對不起,讓媳婦早點自由再婚。 

      他父親沒有看完,就用信紙卷了一些碎煙葉,點火抽掉了。隻告訴兒媳,她男人還活著。當時,她用力控製住自己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按常態給公婆衝好飯後茶,才踩著碎步到自己的房間裏悶聲大哭了一陣子,哭累後就又笑著睡著了,並做了十幾年來的第一個能看見顏色的夢。 

      後來,他開始往家裏寄錢,並寄來他結婚的照片。看著那個穿著軍裝,梳著短發,比自己年輕許多的青春女子,她的手不經意地一抖,然後,長呼一口氣,把照片放在鏡框中,掛在公婆的房間裏。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那未曾謀麵的丈夫的容貌,一個粗眉方臉的男人,與那個經常在她夢中出現的模糊的影子有點相似。 

      再後來,他寄來孩子們的照片,大兒子叫剛,小女兒叫梅。 

      再後來,寄錢寄照片的同時,也寄一份禮物給她,比如布料,毛衣及圍巾一類的東西,她有時會拿給鄰居看,並誇讚他年輕的妻子。 

      有一年暑假時,他帶著全家回到闊別多年的老宅,他那曾經年輕的父母親已經到了他逃跑時爺爺奶奶的年紀。第一眼看到被他遺棄的前妻時,她已花容不在,而且早生華發,麵容憔悴幽黑,粗糙的手背上暴滿了青筋,隻有那雙嚇跑他的尖腳還是那麽小巧如初。 

      那雙彎曲的小腳,在那個彎曲的時代裏,本是女人取悅丈夫的樂器,而於她,則變成了婚姻中的凶器。 

      他讓兒女們跪下來叫她,她則激動地拉孩子們起來,讓他們叫她大娘 

      從此以後,孩子們每年夏天都來鄉下跟大娘住一段時間,大娘更是待他們如親生的孩子一般,大娘養的小紅雞,小黃鴨,小黑狗和小白豬都令孩子們流連忘返。 

      再後來,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他們很少來信了,那個夏天,孩子們也沒有回家。 

      秋天裏,在一個雨濛濛的傍晚,鄰居家在省城上學的孩子急匆匆地來敲門,告訴大娘,城裏現在很亂,梅的父母都到邊疆的一個農場去了,梅的哥哥也下鄉去了。梅在上學路上被車撞斷了腿,自己在醫院沒有人照顧。大娘沒等來人說完就要了地址,連夜趕著毛驢車冒雨向城裏奔去。 

      第二天的傍晚時分,大娘找到了梅,住了一晩,把家收拾利索,就把打著石膏腿的梅抱上驢車拉回了家。 

      然後她就驢不停蹄地在各種鄉間醫生中間奔走。可是,當梅受傷的腿去掉石膏後,才發現斷開的骨頭根本沒有接對茬口,這樣下去會終生跛腳。聽到這裏,梅接受不了,要死的心都有了。大娘卻百般地安慰她。後來,大娘打聽到幾百裏外有一出名的骨科老中醫,就趕到那裏,把梅錯位的骨頭重新接好,又弄來許多中藥每天洗泡。大娘自己還學習了針灸按摩,經過大概一年多的時間,梅又亭亭玉立地行走如飛了。 

      梅再次跪下來叫大娘親娘,大娘激動地老淚橫流,但仍然讓梅叫她大娘。於是梅留下來與大娘一起在鄉下生活。後來,考上了大學,然後出國留學。 

      梅的父親去世前,在自己的墳墓右邊預留了一個位置給大娘。那次,大娘哭的昏天黑地,誰都勸不住。 

      父母去世後,梅決定把孤獨的大娘接來照顧。可她先是不肯,後來聽說讓她來照看孩子,她才肯來。二十幾年了,就一直住在這裏。九十歲後,大娘就拒絕過生日,所以,大家都搞不清楚她的真實年齡。 

      自疫情發生以來,大娘萬分火急地要求回國去。說是要葉落歸根,雖然此生無緣與她的丈夫在一起,但死後一定要和他相聚。所以,她要歸去,她像盼著重生一樣地盼著那重逢的日子。祈望在另一個時空中,再從未完的洞房花燭夜,重新開始… 

      梅的故事講完了。月亮抹著眼淚躲進雲裏,樹上掛著的風鈴奏起了《鵲橋仙》曲。 陽台上養著的一盆茵陳花,在溫柔的夜風中散發出淡淡的辛香與大娘手上的氣味一樣。 

      梅說,大娘也在她後院種了許多茵陳草,用來防疫驅蟲她還每天都用茵陳泡水喝。 

      梅嚐過那水,很苦,難以下咽。 

      而大娘卻喜歡那濃濃的苦味,說是與她人生的滋味一樣。但她更喜歡那小到被人忽視的茵陳花,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散發出幽怨的辛香,還有那灰綠色的葉子,綿軟如絨地卷曲著,用希望支撐著無怨無悔,忍耐著日月風霜。 

      哦,大娘繡在鞋子上的應該是茵陳花!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的一段話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我想,百年不遇的新冠疫情,把素不相識的大娘催逼到我家這絕不是偶然。必然是要把她那穿越整個世紀的滄桑,和她那用血淚繪就的人生畫卷展開,讓我們在震驚和唏噓中淚眼觀看。 

      人常歎,那驚天動地的某人或某事,是前無古人 後無來者,其真假未曾可知。 

      但是,我確信,裹著小腳的大娘以及她的故事,也許,前有古人,然而確定是後無來者了。 

      真的,再也不會有喝茵陳花茶的苦命的大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