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
文章來源: 柳溪郎2018-03-09 09:18:53

我的高考

  我前後經曆了三次高考,所以我這裏的“高考”應該是一個複數名詞。如果在英語裏,簡單地將“高考”變成複數就行了;但如果用法語表達就複雜了,不僅“高考”要變成複數,就連“我的”這個所有格也要變成複數。真感謝我們的祖先,沒有將語言造得這麽複雜,使我們能說啥就寫啥,真正做到“吾筆寫吾口”。

    一

  1981年是我第一次參加高考。由於所讀學校是一所鄉級中學(這一年剛將人民公社改成鄉),我們的師資比縣級中學要差,更不用說城市中學了。我們這一班(一屆也才一班)是這所中學的末代班,之後就隻有初中,變成一所地道的初級中學。正因為如此,在我們上高二時,能調走的師資全調走了。教高中的稱得上科班的物理老師走了,曆史、地理老師也走了。所以,班主任給我們說,我們必須全班學文科,因為沒有理科老師了。至於文科老師,當然也沒有,但文科被認為是可以自學的。當然,也不致於完全自學,而是有老師同我們一起“自學”(因為這些服從分配的老師也是邊學邊教)。

  因為以前基本上沒有接觸過曆史、地理,所以就在高中的最後一年,我們得把初中、高中的所有曆史、地理全學完。在經過了不到一年的強化學習之後,就得上戰場。首先是5月份的預考(從1980年開始,就設有預考),先將考生進行篩選,隻有預考通過者,才有資格參加高考。我們班預考後,還留有7名同學(其中2名曆屆生)。再經過一個多月的緊張複習,就是7月份的高考。由於考場設在縣城,我們在前往迎考時,教導主任一再給我們鼓勁:“不要怕,不要緊張,不要看別人是穿皮鞋,你們穿涼鞋就自慚形穢,關鍵是考出自己的水平”。來到縣城,為了省錢,我們幾位男同學就寄住在縣印刷廠的家屬宿舍,這是我們班主任老師師母的宿舍,真感謝她替我們著想,騰出了她自己的宿舍。就這樣,我們稀裏糊塗地參加了第一次高考,成績可想而知,好不到哪去。五門半科目(英語50%計入總分),560分的總分,我考了340分,離當年的中專線還差10分。其他同學分數更低。我們班剃了一個光頭。      

  由於對相差10分的落選心存不甘,我選擇了複讀。回原來的鄉中學已不可能了,因為那裏再沒有了高中班。於是托人介紹,我進到縣第十四中學。我們全部從全縣各個中學來的文科複讀生,被按照兩年製高中到三年製高中的過渡來處理,編為第12班,美其名曰改製班。在這個班,每個同學的學習都很拚命。有的同學,在宿舍熄燈後,還用手電照著躲在被子裏看書,而我也最多隻是躺在床上,腦海裏重溫一遍白天所學的東西。正是因為同學們有這種學習勁頭,老師的作用就顯得舉足輕重了。我在乎的曆史、地理老師,比我們原鄉中學好不了多少。曆史老師是一位姓黃的女老師,不知其學曆如何,但水平隻是一般。地理老師是從鄉下請來的一位50年代從開封師範學院地理係肄業的科班生。不知什麽原因他沒有正式畢業,所以他也就沒有正式得到教師職位,一直在鄉下種田。這位老師叫王穀寶,由於多年的業務生疏,雖然教學態度很好,但教學水平也不咋的(聽說後來他的教學水平提高很快,這樣我們就成了他的試驗品)。在這裏,我開始學英語了,畢竟比重已提高到70%,不能再象以前那樣棄這門課而不學了。英語老師是一位湖南師範學院畢業的紅衛兵大學生,語法教得還可以,就是口語稍有遜色。每逢朗讀課文,他就叫一位英語專業的同學帶讀,或者叫我們跟磁帶讀。這也是我學啞巴、聾子英語的開始。

  一年的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又要去參加高考了。這次我們學校已在縣城,離考場就那麽一華裏路程,走10分鍾就可以到,免去了借宿的周折。同學們除了學習很努力外,對考試的準備也相當重視。有人在考前幾個月就開始喝“維磷補腦汁”,有的人考前去打葡萄糖點滴。我唯一的準備就是借了叔叔的一塊手表,以備掌握考試時間。這次,我們班仍然考得不理想。除了英語專業上線比較多外,我們文科就2人上了本科線。590分的總分,我隻考了389分。雖然大部分科目都有進步,但地理比上一年降了7分,因此,總分離中專線還差5分。我又落榜了。這也從一個側麵說明,我的學習還是有點浮,不夠紮實。

 

  這次的落榜,對我的打擊是沉重的。我既無黃巢的鴻鵠之誌,落榜後能托菊言誌,“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也無柳永的家世和才幹,能灑脫地“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我必須麵對現實,因為整個家庭為我的付出是巨大的。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即便我當時考上了,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鳳凰男”。當然,這並非說我當時複讀一年花費有多大,而是說我們家的收入實在有限,靠母親和兄長耕種責任田來維持生計。兄長已到了娶親成家的年齡,卻限於家庭經濟條件,連一個上門說親的都沒有。本來我算一個頂好的勞動力,能為家裏做貢獻,卻反而讓家裏貢獻於我。我哭了,哭得很傷心。一則,為我的付出未能得到想要的回報;二則,真真切切地開始為自己的前途擔憂:還差5分,離上線越來越近了,卻功虧一簣。將來幹什麽,去入伍當兵或者去當民辦教師?我心裏舉棋不定。看著我傷心的哭,母親啥都沒說,隻是默默地幹她的活,但我知道,她的心在哭,恨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幫兒子實現其理想。於是,旁邊的親戚、左鄰右舍就奉勸母親,還是讓他再複讀一年吧。就這樣,母親咬緊牙根,做出了讓我第二次複讀的決定。其實家裏供我上學的錢,都是母親賣豬、賣雞蛋積攢下來的。每次母親小心地打開她的小箱子,從裹了一層又一層的手帕裏,取出錢來,交到我手上時,我的心都在顫抖,我暗暗地發誓,將來一定要好好報答母親。

  這一年的複讀,我再不用去托人找關係了。由於學製轉接的原因,縣二中下一學年沒有應屆畢業生。於是直接從落榜的考生中,挑選了一些有“潛質”的,安排到縣二中,來填補他們下一年升學率的空缺。拿著二中的複讀《通知》,懷揣著留有母親體溫的錢,挑著被子、課本和生活必需品,我開始了第二次複讀,開啟了第三次高考的征程。

  這次複讀,學校再沒有將我們編入正式的按序號排的班級,也沒有叫一些狐狸花哨的名號,而是直接稱呼為複3班(複1、複2為理科班)。班上的同學也不在乎這些,大家都憋著一股勁,豁出去了。縣二中真是名副其實的重點中學,這裏的老師真可謂兵強馬壯,特別是史地老師,我真是愛死了。教曆史的李老師,是湖南師範學院畢業的科班生,每每講課,都給出我們要點一二三四五,我們課後去理解加背誦就可以應付考試了,既省卻了我們自己去概括的時間,又避免了這種概括的不準確性。在他的引導下,我也學會了自己去梳理所學的知識,總結出一些考試的重點,或者說去押一押考題。如高考的西方殖民者侵略非洲的填圖,就被我押中了。我們預考的兩道問答題,也驚奇地出現在高考試卷上,隻是提問的方式更靈活而已。地理老師姓熊,講課不緊不慢,有條不紊,非常幽默,極大地激發了我學地理的興趣。他在第一堂課上,就點名要我回答問題。我想這特殊關照,肯定是按照學生名冊來的,估計是看到了我上一屆高考58分的地理成績。語文老師姓蔣,帶有明顯的新化口音,是國立湖南大學政法係的畢業生。由於新中國政法係統的革命,他的知識肯定沒用用武之地,隻能改行教語文。他油印了大量的補充課文讓我們學,這些課文都是新編入中學教材,我們未曾學但高考又需考的範圍。陳老師教我們數學,同時兼我們的班主任。數學本來就是我的強項,我又沒當班幹部,所以同陳老師接觸不多,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解題非常熟練。這從一個側麵說明,他是一位經驗非常豐富的老師。政治老師姓姚,是一位女老師,也是湖南師範學院政教係畢業的。她口齒清晰,上課條理清楚,邏輯性強。教完我們這一年後,她就上調到地區教師進修學院去了。英語老師還是我十四中的周老師,看來我的啞巴英語還得繼續。

  有這麽好的老師,我沒有再不學好的理由了。我根據自己實際情況,加強了英語、史地和語文的學習。英語已是一門不折不扣的科目了,我得加倍重視,特別注重背單詞和學語法。語文是一門很難在短時間內提高的科目,我就針對自己閱讀量不夠的弱點,背了一本成語字典,至少也能做到出口成章。我還堅持每天寫日記,一方麵對自己的學習進行總結、梳理,記下自己的一些感想,另一方麵也可以練習自己的寫作能力。至於地理課,除了記憶外,還我學會了基本的分析方法。另外,我的一個要好的叫陳紹平的同學,他是地理科代表,他的學習方法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因而我的地理學習進步很快。時間過得很快,八個月的學習很快結束了,緊接著就是五月份的預考。這次預考我考得比較好,為全班的第五名。經過預考後,我們全班同學都留了下來。這就意味著,預考對於我們僅僅是一次練兵,起不到任何篩選的作用。這一年的高考,因為全國很多地方發洪水而推遲十天。考場就設在本校。這是我第一次在本校參加高考,就如同比賽打主場。第一場考試是語文,作文是根據一幅挖井的漫畫,寫一篇小說明文和議論文。語文不是我的強項,作文寫得還可以,屬於正常發揮。下午考的是曆史還是地理,我記不太清了。第二天上午考數學,看了卷子後,我感覺今年的高考有希望了。除了一道要用到平麵幾何知識的解析幾何17分題,我不會外,其他似乎都沒錯誤。但交完卷後,與同學對答案,才知大事不妙了:一道求極值的14分題,要用長方形的麵積公式,這種題我們平常練得太多了,真是小菜一碟。可那天真是鬼使神差,我把它用成三角形的麵積公式。從第一步開始錯到最後,我的計算結果剛好差了一半。我去谘詢數學老師,象我這種情況,那道題估計能得多少分。他沒有安慰我,而是直接告訴我,恐怕隻能得一點步驟分。但我是從第一步就開始錯的呀!看來,起碼他的心理學知識不很夠,沒有想到對接下來考試的影響和衝擊。畢竟是第三次參加高考了,看來心理壓力太大了。下午的政治考試,我本來也做得得心應手,但就在最後的五分鍾,我猛然發現一道15分的論述題原理用錯了。題目的要求是用辯證唯物主義原理,可我卻把他理解成運用唯物辯證法原理。這相差太大了。看來整題改是來不及了,於是打了一把大叉,將原來的原理槍斃,替換成新的原理。過渡就沒時間寫了,論述就隻能牽強地援用原來的論述,因為考試結束的鈴聲響了。看來是受上午數學考試失利的影響太大了。交完卷後,坐我後麵的同學問我,為什麽在最後一刻還打一把大叉,我真無言以對。此時,也真不知什麽是心痛,因為心已不知道痛了。看來,為最後一天的考試而做任何複習都是多餘的,唯有放鬆才是最重要的。剛好,上一屆考上大學的同學放暑假來看我們了。於是,我就好好地陪他們玩,把這些不愉快暫時忘卻。第三天上午的考試,沒什麽特別深的印象了,連考的是地理還是曆史都記憶模糊了。我隻記得下午考的是英語,沒有什麽大的失誤,但本來我可以考得更好一點。

  我的第三次高考就這麽結束了。為了它,這一年我真拚盡了全力,付出了很多,但最後考成這樣,隻能說是時運不佳。現在回過頭來想,這次高考,我也許是學習的高潮沒有調整好,預考就到了高潮,到得太早,真正到高考反而興奮不起來了。

  高考雖然結束了,但那一年,所有參加了高考的同學必須進行體檢和填報誌願。對於體檢,我很容易,也很順利地過了,不象有的同學,有色弱,心髒雜音,肝大一指等毛病。這就意味著體檢不會影響我對專業的選擇。對於填報誌願,首先是估分。我們參照各科的標準答案,憑借自己對答題的記憶,逐門對自己的成績進行估分。客觀題還好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主觀題就不好把握。比如這個要點給3分,但有這個意思又不完全,這又該得多少分。總之,我估分估得比較保守。我認為我有430分上下,估計本科線為450分。所以,我應該是上中專或大專線,為此,主要要考慮好這個階段學校的誌願填報。但其實當時所供選擇的學校並不多,於是我把所有在我縣招生的學校都填了,特別是招生數量多的,就填在前麵。但第一批錄取的學校也不能空著。其實我最想去西南政法學院,鑒於同班有一平常同我成績不相上下但這次比我考得好的同學填報了這一學校,我不情願地放棄了。因為,該校當年在全省就招80多人,分到每個縣不到1人,我認為不可能在我們班同時招兩人。於是,我將第一的誌願倒著填寫:湖南師範學院、華中師範學院、華東師範學院、中央民族學院和蘭州大學。明眼人一看這誌願,就知道是底氣不足。可曆史老師看了我的湖南師範學院曆史係的誌願,心裏還挺高興,以為他的事業後繼有人了。第二批填的是農學院和財經學院。大專填的主要是師專,中專就有農校、供銷學校、商業學校之類。

  誌願填完後,就是大約三周的時間等待高考分數和錄取線的公布。這三周,農村孩子遠沒有城鎮的幸福。我得回去從事繁重的“雙搶”體力勞動。一方麵覺得,沒考好,有愧於家人,得好好勞動改造。況且,他們長年累月都行,我幹一個暑假,沒有理由不行。另一方麵,又實實在在是一介白麵書生,平時缺少鍛煉,一下就放到40°C的高溫下考驗,實在難熬,肩膀壓掉了皮,背和胳膊上曬出了水泡。但比起緊張的複習迎考,對於腦袋來說,絕對是一個很好的放鬆。“雙槍”完成後,人終於可以很難得的從腦力到體力徹底放鬆一下了。一天當我睡到日上三尺,懶洋洋地起床後,偶爾聽到廣播中播出的新聞的最後一句“430分的錄取線”,我突然精神起來。雖不知道這是哪個地區、哪一段的分數線,但我想這個分數我應該還是有。於是,吃罷早餐,我決定徒步5公裏走到縣城去看一個究竟。我那已經不小的淘氣的弟弟也一定要跟著我一同前往。大約中午,來到了母校門口,那裏已經張貼了一紅榜,還有稍許人在圍看。看來這榜張貼已有時間了,要不就不止這點人在看。我走上前去,既沒看,當然也忽略了最下麵的日期,因為這已經不重要了,一抬頭,我的名字就映入了我的眼簾,分數為483。這個分數超出了我的估分。再仔細看,是位於475分的本科線名單下麵。這也就不再驚奇了,因為我原估計本科線為450分。然後,我再來來回回地對這張改變我命運的紅榜看了很多回合,也獲悉了我們全班上線同學的分數情況,有發揮比我好,也有發揮比我還差的。這時臉上才露出了抑製不住的笑容。這個笑容是對我的三次高考的一個道別,是四年高中的一個回報,是十一年半寒窗的一個句號,更是對辛勤的母親的付出的一個慰藉。同行的弟弟問我是否考上。雖然他已經在榜上看到了我的名字,但估計他還未看懂是怎麽回事。當我如實地告訴他時,他高興得跳起來,口裏連呼“真的呀!真的呀!我們家出了大學生了”。我連忙拿著弟弟走開,生怕被人聽到和認出來,因為畢竟還未拿到錄取通知書,還不算貨真價實的大學生。在一路回家的路上,我總難抑製住我的笑容,唐代詩人孟郊登科後的“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詩句,就是我當時心情的最好寫照。回到家,是弟弟第一個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全家的。他說這個消息時,那種喜悅之情,好像他才是這個消息的主角,而我隻是幫忙證實而已。我這種超乎尋常的反映,也許是由於我回家的路上已經笑夠了,但更多的是對我高考發揮欠佳的不滿。

 再約摸過了兩周的8月25日早晨,我正一如平常地起床刷牙,郵遞員送來了信封落款印有紅紅的“湖南師範學院”的錄取通知。接過信封,我鄭重地向郵遞員道了謝,家裏每一個人也一再地謝了郵遞員。這一聲聲的感謝,顯然比我們平常說的來得更真誠,更有分量。緊接著我打開信封,唯一給我的驚奇是,我被政治係而非我原以為的曆史係錄取。消息傳開,鄉親們都認為我考上了毛主席的母校——湖南第一師範學校。這裏,考上什麽學校、什麽專業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完成了從農村到城市的成功一跳,走出了祖輩世代生活的安化。從明洪武年間的1387年,先祖不辭勞苦,從江西吉安的避居地,荷擔返湘,世代繁衍,到今天600年過去了,我終於可以走出大山了。於是,默誦著毛澤東當年離開韶山時寫給他父親的“孩兒立誌出鄉關,學不成名自不返”的詩句,我正式從這裏開啟了我人生的新征程。也正是從這裏,我取道湘江,逆朔郴江,邁向珠江口,走出了國門,來到了大洋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