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怨無悔話六四
文章來源: 明月天天有2019-06-02 06:35:07

記憶帶著我再次回到三十年前的一九八九年。

那年我才過三十歲, 有美國大學授予的高等學位,是剛剛自願回到祖國懷抱的海歸。在執教的大學裏,剛分到一套公寓,剛走馬上任成了係主任,名字已經上了待評的教授名單。不苟言笑的人事處長私下打招呼說,我已經上了內定的幹部考察名單。無人知曉的是,我除了在校內外授課,還在一家很大的私企給老板兼職當著私人顧問。那時我光兼職掙的錢,早已遠遠超過了做了一輩子學問才混到一級教授的父親。用句世俗的話說,當時的我躊躇滿誌,扶搖直上,前途無量。

胡耀邦突然死了。

我教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們都紛紛走上了街頭。年輕的同事們也開始紛紛走上了街頭。公開的悼念很快成了公開的抗議。一開始,我對他們的這種做法是不支持的。我怕他們失去理性後,激怒舉足無措的黨,從而失去變革社會的良機。

後來我也身不由己地卷進去了。任何一個有熱血和良心的人,都無法眼看著單純善良的市民和學生為國家振興奔走呼號,在天安門廣場上靜坐絕食,聽著日夜呼嘯的救護車把昏過去的學生送往醫院而無動於衷。在那種環境下,隻有李鵬那樣的老謀深算的老毒蛇能冷血地盤算著伺機的殘殺!

戒嚴後的北京秩序井然。人們是輕鬆樂觀的。接著槍聲劃破了夜空, 軍車坦克也開上了街頭。那一夜,街上到處是驚愕與憤怒,那一夜,人們沒有時間害怕,那一夜,人們忘記了安危與未來。過了三十年,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士兵們手裏的槍和戴在頭上的鋼盔。

六四的早上,我在人民大學前門見到了丁子霖。她披頭散發,魂去淚幹,步履蹣跚。在看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的那一刹那,什麽忠於,什麽熱愛,什麽信仰,什麽什麽…對我都不再有任何意義了。我回到家裏,把收音機架在陽台上,找到美國之音,把音量調到最高。很快樓下就聚集起十幾個過路的人。他們停下腳步,默默地聽著,然後默默地散去。人們都知道,一個漫長的黑夜已經來臨。

在接下來的日夜裏,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走投無路的老鼠,一隻自投羅網的鳥雀。我常在夜裏被吉普車的刹車聲驚醒,以為他們終於順藤摸瓜找到了我。可我心裏坦然而平靜,上街聲援學生何罪之有!

六四後的一天夜裏,我忽然夢見了最愛我的外婆。她老人家慈祥地端詳著我,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夢醒以後,我翻身下床,隨手從抽屜裏抓了兩大把人民幣衝下了樓。來到樓前路邊的空地,我蹲下身子,劃了根火柴。上早班的行人一臉錯愕地停下來看我,以為我要麽精神錯亂了,要麽是在告慰屈死的冤魂。錢在我腳下慢慢地化作一團灰燼。

很快我任職的大學來了通知。所有教職員工都必須返校參加清查動員大會。那個文化程度不高,說話滿嘴白字卻擔任著高校黨委書記的,危襟正坐在主席台上開始大放厥詞。

熱血一下湧上了頭頂。我身不由己地在一千多人的會場裏站了起來。“您這樣講是顛倒黑白,是憑空捏造。曆史不會忘記您!”全場鴉雀無聲,似乎地上掉根針都能震聾人的耳朵。

我在一千多人的注目下,昂首挺胸地,平靜地離開了會場。兩個年輕的同事衝出來拉住我 “你回去坐下。為自己,家庭和…我們。”

我平靜而坦然地離開了。

第二天, 我臨時召集了全係教職工會。我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座的很多老師,當年親身經曆過文革和各種政治運動。你們和你們的家庭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座的年輕老師,有的還對文革記憶猶新,有的那時還是不懂事的孩子。我今天對大家隻有一句話, 希望你們不要做落井下石,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你們沒有必要去舉報任何人。道聽途說不是定罪的證據。”

當天我就被舉報了。學校再次緊急召開臨時會議, 宣布我所在的係裏“有一小撮人捂著清查的蓋子, 企圖包庇壞人。”他們對我這麽客氣,大概是因為我有歸國留學生身份的護身符吧。

私企老板知道我心中的苦。他經常讓司機開車接上我,然後帶我去長城飯店喝酒。我以前是個從不喝酒的人。六四後,我經常爛醉如泥。不是臨時停車嘔吐在路邊,就是深夜回到家,衝進衛生間嘔吐不止。有一天,酒足飯飽,我們來到酒店的迪廳,聽著菲律賓樂隊的伴奏,從不跳舞的我,忽然起身走到舞池中央,開始瘋狂地扭起身子。人們閃避到一邊,我霸占了整個舞池。隨著那急促的音樂,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困獸猶鬥的獨龍,噴著怒火,衝天而去。

我決定離開那個從記事起,就讓我不斷產生疑問而無解的祖國。在那裏,我因為心直口快,不識抬舉,不識時務而成了不能再被信任和重用的人。

離開的那天,我沒有向送別的親人說再見,我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大好河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見到親人,再回到我長大的故鄉。我心已死,又何苦多言!

我走後不久,學校理所當然地,殺一儆百地把我開除了黨籍,公職。我得到了除名的嚴懲。同事們為了生存,當然要把一切都推到我的頭上。

在接下來的大約十年裏,為了紀念那些無辜,每年六四,我都會從日出到日落絕食一天。大概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我在哈佛大學對麵的北京飯館遇見了王丹們。一飯館的食客,聽著他們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而平靜得出奇。我對吃好飯的家人說,你們先出去等我一下,我跟朋友打個招呼。等家人離去,我走到他們的桌前,平靜地對王丹說,“你不認識我。為了讓你重獲自由,我在要求釋放你的簽名信上署過名。自重吧!”說完,我掉頭而去。我終於放下了多年來無法釋懷的沉痛與悲傷。

今天,我頂天立地,自由,受尊重, 有尊嚴地生活在了真正屬於我的國家裏。

往事並未因時間而淡漠,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愛國”在某些人的嘴裏,就是殺人不見血的毒液。我對這種草芥不如的痞子,從來都充滿了鄙視與厭惡。一個從沒在共產主義製度下生活過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我為什麽說它充滿了欺騙與邪惡。

二零零一年,我第一次在六四後回到了故鄉,見到了久別的親人與好友。一天,原來的同事夫婦約我吃飯敘舊,席間他們告訴我,知道我要回來的消息後,很多原來的同事和留校的學生竟然都清晰地記得,我當年在全校清查動員大會上的“醜惡表演”。

此生無悔無怨。

 

原作於2013/6/3

修改於2019年6月2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