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華人,我們的歸屬感
文章來源: 黑貝王妃2021-02-17 15:12:56

打破《沉默的對話》(讀書筆記)

來澳洲生活,讀書、工作、退休,轉眼29年。作中學老師的生涯旱澇保收,平靜的歲月如片片落葉,不沾衣衫地飄過。每次有人問我你覺得中國人在澳洲受歧視嗎?我都會淡定地說:不會啊,我不覺得自己和別的澳洲人有什麽不同。

2021年對我有一個別樣的意義----生活在澳洲的時間和在中國一樣長了。

年初的一天,偶然一個疑問躍上心頭:29年河東29年河西。護照上我早已不是中國人了,那麽現在我可以說自己是澳大利亞人了嗎?

那一刻,我喝著碗裏的米粥望向一邊那膚白眼碧,吃著維吉麥抹麵包的5代澳洲男人,忽然發現自己的答案不再淡定:好像不是,我大概、也許、其實,也不算是澳洲人。。。

恍惚間我喪失了歸屬感:我是什麽人?

歸屬感和《沉默的對話》

“歸屬(belonging)是渴望(longing),一種渴望。對於那些生活在自己所選國土的移民來說,有歸屬感,這是一個關鍵問題”。 (澳洲華人詩人,作家-歐陽煜)

《沉默的對話》是由墨爾本的華人藝術家、作家子軒(Echo Cai)倡議,通過墨爾本大學出版人Emma Thomson(艾瑪·湯姆森)的文化交流平台:Correspondences(http://www.correspondences.work), 進行的一個藝術文化交流項目。作為這個項目第一個階段,Emma把參與這個項目的作品編輯成書,剛剛出版。

書中收集了澳洲18位畫家,詩人,作家的作品剪輯, 其中15位是華裔。這群人用美術,詩歌和文學創作等藝術媒介,傳達了作為澳洲移民的一些不約而同的情緒和觀點。

墨爾本突發封城的這幾日,我一直在讀這本《沉默的對話》。我在裏麵看到自己;我在別人的文字中讀出自己心中的糾結;我試圖從中給自己尋找一個答案。。。

我不是中國人。我不是澳大利亞人。

這本書的目錄有兩頁,左邊一頁是參與者的中文名字,右邊一頁是他們的英文名字。大多數華人定居國外後都會給自己起一個英文名字,既便沒有,也不再用漢字,隻用拚音,就像我自己。

更名改姓在我們的文化裏是天大的事情,忘了自己的姓名好像忘了祖宗。很多人歸屬感的糾結,就是從聽到不說漢語的人叫自己的名字開始的。比如錢菁華(Jinghua Qian),上海出生,從小就隨父母來澳洲生活。這位年輕的專欄作家寫過《 我們需要新名字》,她說:

“英文句子裏夾雜一個華語名字,總是一個折衷。聲調丟了,形狀丟了,來源也丟了。整個翻了一個底朝天。好像把名字放在同音字的高湯裏去了骨”。

錢菁華的這段文字是有強烈情緒的,讓我感染到一種遭劫的羞辱和憤懣。

歸屬感帶給人的情緒都是複雜而糾結的,幾乎每個定居海外的人都有這樣的糾結,無論你從哪裏來,無論什麽年齡。

參與這本書創作的這群人中,有和我一樣成年後走出來的50-60後、也有從小移民到這裏的70-80後;有從大陸來的、也有的來自馬來西亞、新加坡,還有烏克蘭移民,澳洲土著人。他們的表達方式不同,有藝術的,詩意的,文學的,形象的,抽象的。。。但所有的表達都糾結在一個共同的情緒—歸屬感!

  • 歸屬感的糾結首先是一種失落和茫然——

當我離開中國的時候

我記得我曾死過一次

飛向異國的天空中

灑遍了我骨灰般的記憶

(歐陽煜《二度漂流》)

。。。

來到你(悉尼大橋)的腳下,

牽著父親的魂,

在這個他從未來過的地方,

散步;

你在想,

何時將不再通過另一個地方看這個地方,

透過另一個景象看這裏的景象?

何時這種似曾相識的瞬間

停止

你不再同一時候身處兩地

(新加坡移民、悉尼詩人梅劍青Boey Kim Cheng《悉尼夢幻》)

 

  • 歸屬感的糾結有無法排潛的挫折和無奈————

這就是為什麽關偉2016年畫了這組自畫像:整容術-一個移民藝術家的肖像——(從關偉到DavidGuan)

關偉是澳洲非常成功的現代派畫家。他的畫,手法中國,表達前衛。我一直對他的畫似懂非懂,之所以喜歡,是因為每次看都有新的感受。《沉默的對話》書中引用的一段話可以看作關偉對自己這組作品的詮釋:

“第一代移民的經曆是如何使用兩種語言,在兩種文化和兩個國家中尋求一種平衡。他們的生活中還保留著關於從前生活、家庭、朋友和工作的記憶,同時還掙紮著想使另一種生活—此時此地的這種生活—變得富有意義“。

對於這種挫折,歐陽煜表達得更像呐喊:“。。。不知道我是哪兒人。我不是中國人。我不是澳大利亞人。。。即使我說我是澳大利亞公民,人們也會堅持認為我是中國人,除非我把臉上這張皮扒掉,換上別的東西。。。這實際上是做不到的“。

  • 歸屬感含有缺失了自我的孤獨與悲哀——

“你可以感到美國社會學家鮑裏斯·杜形容美國社會中黑人的潛意識時的描述:不知不覺中總是透過別人的眼光審視自己。。。。。歸屬感對我來說就好像。。。落在兩個世界的夾縫裏,對兩邊的人來說我都是外國人”。(Osmond Chiu趙明佑 )

我,正在經曆這樣的悲哀。

銀杏樹葉為什麽是這個樣子?

我們為什麽會有歸屬感的糾結?

Nicholas Jose(澳洲作家,漢學家)引用歌德的詩《銀杏》,來形容:

我們看到那同為一體的兩瓣,

是生命自身的分割?

或是兩個生命對彼此的選擇?

歐陽煜稱之為“自我殖民“:“我想這種困難源自於學習英語。這個語言在我掌握它的過程中也不知怎麽掌握了我。。。我把這種學習過程叫做“自我殖民”。

作家陳珈祺(Elizabeth Tan),在她最近的寫作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小時候媽媽曾教她永遠不要丟掉剩飯。每次在煮新米的時候,淘好米,加水放到鍋裏,然後把剩飯放在上麵。剩飯不會再吸收水分,所以新米煮熟時剩飯也同時熱好了。就因為這個記憶,她一輩子再無法丟掉“剩飯”。

我認同這個“剩飯“的故事,非常形象。我們糾結的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吧:我們可以從關偉變成David Guan,可以”自我殖民“,但我們仍會牽著“父親的幽靈”不撒手,仍會在煮新飯時再次加熱往日的“剩飯”。就像趙明佑(Osmond Chiu)在他的論文《On Roots and Routes》中寫的:

“我們共同擁有的澳大利亞身份,具有混合性與變化性,這是由於遷徙所造成的,因此我們可以協調自身在地理層麵和已是層麵上的認同感,如同我自己,既是華人也是澳洲人“。

我,既是華人,也是澳洲人?

 

不是答案的答案:多吃點,我愛你

讀這本書,又一次證明我是後知後覺的人,花了29年才開始探討自己的歸屬感。我反複讀《沉默的對話》,想為心中這個結找一個答案。

這本書的確給了我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或許該說是一種理論,珍妮喆張的“食物”理論——食物與愛是不同文化間最好的彌合

珍妮喆張(Jenny Zhe Chang)說:“自己作為一個移民,藝術創作中的很大成分關乎食物、移民和家庭,並以此為出發點來考察跨文化的聯係和歸屬感。畢竟,食物是舉世關注,人人都需要和喜歡的 ”。

我馬上想到美籍華裔作家Amy Tan就是這樣的,在這本書中很多不同作家的文字再次予這個食物論以印證:

陳珈祺( Elizabeth Tan《What do we do with the old rice 我們拿剩飯怎麽辦》):

The dead nourishing the living(死亡滋養著生命):“我鼓脹起來,像一粒新米。我變軟。我賦予那些舊的,死的,剩的;優良與不夠優良的,還有那些無法再保持的記憶以新的意義;直到這一切變得不再可以分辨,剩飯和新米”。

新加坡移民作家張奕霖(Eileen Chong《 Eating Together 一起吃飯》)

離開前的幾個小時,“我和婆婆(grandmother)躺在床上。。。我用漢語告訴她:“婆婆,我愛你“!她笑了,高興,卻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我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婆婆,我愛你“!

最後,她接受了。 她說:我也愛你。通常這種話在我們的文化中是不說出來的。同樣的意思,我們會說:坐下吧,我做了你最愛吃的,多吃點!

回到悉尼,丈夫在機場等我。把包放下來,我們擁抱了一會兒。他問:想吃晚飯了嗎?感恩,我的確餓了!最後,我們坐下來分享一個多星期以來一起吃的第一頓飯。我為他的碗裏添了一勺飯:“多吃點兒”,並告訴他:“我愛你”。

 

《沉默的對話》是一本“藝術”

《沉默的對話》這本書的封麵是一張灰色的坐標紙,上麵用白色橫豎排列著書名,漢英雙語,繁簡重疊,陰陽相隔。

內容頁麵白紙黑字,素底托畫,字裏行間有很大空隙,段落之間有大片留白。

肖像畫家匡再( Kuang Zai) 解釋說:“某種意義上講,這種空間可以表達為沉默,因為在沉默中,才能找到理解”。

這本書是一種藝術表達,本不需要注解,不需要翻譯,沉默:

“藝術是一種沒有障礙的普泛的語言,通過藝術製作,即使有語言障礙,還是能夠進行的(匡再

“我憑想象表現我的觀念“ (油畫家,傅紅)

“。。。我不指望我的信息會被所有人理解。。。我試圖鼓勵不同的解讀。“(油畫家, 沈嘉蔚)

然而,這本“藝術“,有幸被我讀到,愛不釋手;

然而,這本“藝術”,不幸被我讀到,打破沉默。。。

不知道歐陽煜會不會因為聽到我的喧囂而發怒:我的文字和你沒完!

 

 

向所有愛好藝術的移民朋友推薦好書《沉默的對話》

這段沉默的對話才剛剛開始,沒完,請關注

https://www.correspondences.work/shop/silent-dialogue-book

by 傅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