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六·四後十幾天第一次見到表哥時，他一臉驚恐不安。問及，他說：妹妹，你差點兒就再見不到哥哥我了。表哥一向是搞笑大王，我以為他又故弄玄虛。可那個時候，又誰有心講笑話？表哥說：正經的，九死一生。。。

表哥是退伍軍人，在工廠工作，家住離天安門廣場很近。六四前那一段兒，晚上有事沒事兒的他就去廣場上轉轉，慰問一下廣場上絕食的學生，看看情勢的發展。六月三號中午一過他又去了。他的曆險也從此開始。。。

表哥說：

我估計那天會有什麽行動，擔心那裏一組混熟了的北師大學生，想看看這些孩子打算怎麽辦。看到他們顯然亂了陣腳，就留在了那裏給他們打打氣。

學生們那時心裏已經開始發毛，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兒，不知道會怎麽收場。廣場上到處是便衣，我也不敢在一個地方多呆。等到天黑，大喇叭裏勸學生撤離。學生們雖然害怕，但是又不甘心這樣有始無終，猶豫不定。晚上說要表決是不是撤，也不知道是怎麽表決的，反正過了午夜就決定撤。也有些學生不想走，我也不想走，想再看看。可是也由不得我，學生們被便衣和軍人推著往前門那邊撤，我也被裹挾著往那個方向走。

那天我也沒戴手表，大概六·四早上三四點鍾，廣場和前門這一帶的路燈突然都滅了，漆黑的。我當時特害怕，人群也亂了，大家開始四散著跑。黑咕隆咚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麽地方，後來天亮了才知道自己在正義路的街口。那晚燈黑了不一會兒，就聽見坦克轟隆隆的過來了，接著就有子彈劈裏啪啦的往路邊上射，我身邊不遠就有被打傷了的。一看有人流血，我知道子彈不是假的，嚇得趴到地上，然後摸黑爬到一個語錄牌的水泥座子後麵。坦克一路亂射駛過大街，我整個嚇尿了，覺得這回定死無疑。當兵幾年也沒真見到子彈這麽瞎摸糊眼地飛啊，語錄牌子上麵肯定全是洞。我也不管那語錄牌子後麵有屎臭尿騷的，閉著眼趴在那兒一動沒敢動，大氣都沒喘幾口，那是我記憶中過得最漫長的一夜！後來燈亮了，坦克也都過去了，我才跑了出去。一路上的隔離樁和鐵線被坦克壓扁，死蛇一樣彎延在道路上，我沒頭沒腦地跑，到處戒嚴，可著南城繞了一大圈兒才回到家。

六四後我嚇的幾天沒敢去上班，老覺得有人追我。好容易踏實下來，又開始惦記北師大那一群我認識的學生，也不知道他們回去了沒有。沒忍住，一周後我跑去了北師大，想看看能不能碰到他們。進了校門沒走幾步，就有一幫學生聚在一起聲淚俱下的演講，說那晚在廣場的學生有幾百人沒有回到學校，一定是在廣場上被殺了或被抓了。。。我當時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從廣場撤離的時候沒聽到槍聲，一定是撤到到了正義路才。。。沒想到我話沒說完，被站在一旁的一個女生聽到，大叫：“便衣”！她這麽一叫不要緊，幾十口人都衝我打過來，大本的書往我頭上扔。我嚇得抱著腦袋往外跑，他們在後麵追我。我跑進了一棟樓，一直跑上樓頂才把他們甩下。我在樓頂上曝曬了一下午，確定他們把我忘了才溜出去。

。。。。

真懸啊！我說。

“你以為這事兒就完了？沒有！”表哥說到這兒，把聲音放低：妹妹，我現在成了通緝犯了！

說到這兒，表哥從兜裏掏出一張報紙（好像是晚報），指著一條消息說：看看這個。

我不記得報上具體是怎麽寫的，大概意思是講有個反革命暴亂分子近日潛入北師大肆意造謠汙蔑平暴，挑唆學生。武警部隊正在追查此人，要捉拿歸案。

“我現在裏外不是人，支持學生，又被學生當成便衣打，如今成了暴亂分子。真理在何處？他轉向我：你們這些做記者的有沒有真話啊？有這麽寫報道的嗎？真要抓到我，那就是死刑啊。。。

聽到這兒，我也不由為表哥捏了把汗：你還是出去躲躲吧！表哥說：是，不過，你可不許告訴長輩們！

我答應了表哥不說，一直都沒說，直到今天。

30年過去了，長輩們大多不在人世，表哥已是當爺爺的人，不知道他會不會把這個故事說給他的兒孫們聽，或許不會吧。如今我對表哥曆險的細節也記不大清了，擔心如果不寫下來，終究會忘掉的，所以寫出來紀念這個特別的日子。遺憾的是表哥問的那個問題至今仍然沒有答案：真理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