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鄉下逃來的文芳姐 (4)
文章來源: 小溪姐姐2019-10-14 12:18:22

德州秋天到處是碩果累累的 Pecan Tree (山核桃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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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中秋節後沒幾天,文芳姐和她大弟就要帶我回鎮江走嘠了(鎮江揚州方言,回家了)。那天一大早,天還沒得亮,阿媽,文芳姐還有小妹姐就起來擀麵條作早茶(早飯)。文芳姐在灶前燒火,水開了,阿媽,小妹姐也擀好了麵條,小妹姐接替文芳姐燒火,阿媽就下麵條,煮水浦蛋。文芳姐站起身到屋裏,叫醒我,幫我穿衣,洗漱,紮獨角小辮兒。

等我跟著文芳姐到了堂屋裏,阿媽和小妹姐在那條矮長桌上已經給每個人擺好了一大碗麵條,雖說我的麵碗比大人的小很多,也比我的臉大。麵條上臥著雪白,鮮黃的水蛋,還飄著香噴噴的豬油星子和綠蔥花兒。等到全家人坐好後,阿媽就講“麵條細細長,仔蛋(雞蛋)滾滾圓,慢慢行路上,常常走嘠來”(回家來)。阿爹,阿鍋鍋(二哥哥),小妹姐一邊切麵(鎮江揚州方言,吃麵)一麵對文芳姐,大鍋鍋還有我再三講“常常走嘠來噢”。

麵條是五月新麥麵粉擀的,所以特別好吃吧,我吸溜呼嚕地吃得滿頭大汗。阿爹,阿鍋鍋,小妹姐吃完麵條,要下田去了。臨出門前,阿鍋鍋把我抱起來,對我說下次再走嘠來,帶我去騎大寶子家的大水牛,還講水牛力氣大,馱得動幾個霞子呢。阿鍋鍋放下我後,阿爹過來拍拍我的頭,又再次叮囑我“小霞子要多切 (吃),長得快”, 小妹姐卻紅了眼圈,遞給我一個洗得幹幹淨淨的布包袱,原來阿媽和小妹姐早就給我們準備好了煮熟的雞蛋,還有攤好的蔥油雞蛋餅,炒好的瓜子花生一一打好在布包袱裏,她要我拿好了,說給我們路上切的。。不知咋回事兒,突然我的喉嚨發緊,胸腔裏升起一股奇怪的酸酸味道,一下子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從眼睛裏落下來了。我一把衝過去,抱緊小妹姐的腿,哽哽咽咽地說,“我不要走嘠(家),不要。。要住小妹姐嘠”。文芳姐過來,拉起我的 小手說“小溪乖,不要誤了阿爹,阿鍋鍋(二哥哥),小妹姐下田作活”。看我還撅著嘴,不放手。文芳姐又講,“大人要下田了,上班要遲到了。”聽到文芳姐吐出‘莊嚴’的“上班”兩字,我立馬鬆手,乖乖退到文芳姐身旁,揚起小手,和正出門的三個大人抽抽泣泣說著“再會”,阿爹,阿鍋鍋(二哥哥),小妹姐走出院門前,又都回過頭來笑著對我揮揮手。

我從小就知道父母上班很重要,記得我家住鎮江時,我爸在南京工作,他每隔一個周末就坐火車從南京回家來看我們。爸星期天坐晚班車回南京,離家前,我和姐都樓著他的脖子撒嬌,不讓他走。爸就說他第二天一早要上班呢。我和姐就隻好馬上乖乖地鬆開手,對爸揚起手來說再會。知道他不久就又回家來了,沒一會兒我就自己去了。那個年代,大人都很注意給小孩上規矩的。後來國內再下兩代的孩子裏,看過不少孩子,小時候就被寵溺得沒樣子,大概是因為家裏就一個孩子,太精貴了,不舍得管教吧。當然也見過很多小留在國外待了一兩年後就很快成熟成長,懂得發奮努力和責任心。

阿媽倚著院門,送我們出門走嘠(家)了。大鍋鍋挑著擔子走在前麵,我抱著小妹姐交給我的布包袱坐在大鍋鍋挑的後籮筐裏,文芳姐拎著兩隻,用草繩綁了翅膀 和雞爪的活雞走在後麵。大鍋鍋的擔子比我們來時,要重得多了。因為前籮筐裏還挑了阿媽給我家帶的新鮮雞蛋,鴨蛋,茭白,老菱角,芋苗籽,嫩藕,紅莧菜等等。我坐的後籮筐裏還有一大捧紮好的陸安什(綠顏色)的嫩蓮蓬。是查晚(昨晚),大寶子到荷塘特別採了,送來給我的。他囑咐我不要再切了,帶回嘠(家)給我嘎姐還有城裏的霞子們切地。我那兩天真是吃足了我這一輩子最愛吃的嫩蓮蓬籽籽啦。後來搬到南京,總覺得玄武湖的蓮蓬籽再也比不上大寶子他們從那個岸邊有棵大柳樹,樹稍上有個大月亮的荷塘裏,採來的蓮蓬籽好吃。

村子裏的大人抗著農具走在去下田的路上,看到我們,就紛紛停了步,對我們招手叫著“常常走嘠來噢”。村子裏的霞子們由大寶子帶領著,跟著我們踢踢踏踏地跑出村子很遠。直到文芳姐,和大鍋鍋再三要他們走嘠,他們才停下來,對著我們不斷地揮手。直到我們走出了很遠,我坐在顫顫悠悠的籮筐裏,不斷地往後回頭,還能看見他們小小的,越來越模糊的身影 。於是我的胸腔到喉嚨這一段就又有了那股酸酸的感覺。現在想起來,那應該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什麽是依依不舍吧。大概我那小小的心靈裏,已經感應到了這一別,便是天長地久了。。

秋天傍晚,安靜祥和的德州平常人家後院,這家車庫後牆上掛著大大小小,喂鳥食的鳥房,後籬笆前還有這高高在上的大鳥房。我喜歡,但家裏有兩喵星,鳥和貓不能兼得啊。車庫牆邊星星茉莉正盛開,晚風裏陣陣飄香。

至今,我還沒有再回去過揚州鄉下文芳姐嘠(家),至於阿鍋鍋說的騎大寶子家的水牛,等到我下放當知青後,在當年那個很窮,吃不飽飯的江南村莊裏,倒是有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騎”(打了引號)水牛的體驗。

那年我十六歲,是個五月天,在水田裏插秧,螞蝗咬,腰酸背又痛,好不容易熬到收工了,挺挺好像要斷的腰背,轉轉腫漲的腦瓜子,就看見田埂上蹦蹦跳跳,跑來幾個放牛娃。他們跳進水田旁邊,那一大片剛剛還在翻耕,耙土的旱地裏(打整好了,就灌水,上肥,插秧),每個孩子手裏都拿著一個長長的,裏麵包著黃豆,外麵裹著青草,紮得緊實的料包先遞到自己要放的那頭,剛剛除下木軛的水 牛嘴邊。水牛的體型的確比黃牛大得多,頭上還有兩隻威風凜凜的大水牛角。我看著它們把遞到嘴邊的料包,三口並兩口嚼進嘴裏,吞下去,再慢條斯理地返咀著。後來才知道那時候,那村莊的水牛在地裏,幹完了活,一 卸下木軛就被喂料包,是因為怕水牛幹了長時間重活,又累又餓腿軟得爬不上田埂來,去吃青草了。其實那個年月裏,我插隊的江南鄉下也沒什麽青草用來放牛,開春缺燒草,田埂山坡上剛冒點兒綠,就被農人打草皮打光,曬幹填灶膛了。

我從田埂上了稍寬的平坦村道,隊長家的那個十歲多點兒,叫小娥的能幹女兒就第一個騎著那頭最大最壯(?)的大水牛從我後麵趕上來。她剛才見我對著水牛望呆,就好心地邀請我,說“小溪姐姐來騎大水牛吧”,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在文芳姐家騎那頭壯健黃牛的事兒,又想起阿鍋鍋講過‘水牛力氣大,馱得動幾個霞子’的話,就頭腦一熱說“好啊”。我助跑了幾步,想用中學體育課裏上鞍馬的姿勢撐上牛背。沒想到,我真是太高估了我的體育技能啦,待我兩手觸到牛背一瞬間,兩臂根本沒力氣把身體撐起裏來,雙腿也發軟,還哪能騰跳?(大概也是幹了一天活,又累又餓了),於是乎,身體隻是向牛身上一撲,就頭朝下,像一長掛麵口袋,橫搭在牛背上了。隻覺得大水牛全身猛一顫抖,歪歪斜斜地趔趄了好幾步。同時我也感覺到這頭大水牛看著壯,其實真是太瘦了,就剰一副大骨架子。它每挪一步,身上的某片骨頭就像一片刀似地隆起來,咯得我身體和牛背接觸的那個部分生疼,不由地“哎吆”叫出了聲。放牛娃都是踩著牛胯骨上牛背,難怪還都墊著個草墊子坐在牛背上。還沒等小娥下指令讓它站住,大水牛已經很通人性地,喘著粗氣,四腿哆哆嗦嗦,盡力站穩了,讓我趕緊出溜下了牛背。我下了牛背,看著大水牛大汗淋漓,眼睛血紅,我真是後悔剛才的魯莽,我那一跳真差點兒壓傷了它。我心痛地拍拍這頭骨瘦如柴的大水牛,它轉過頭來,用它粗糙的大舌頭舔舔我的手臂,然後咂吧咂吧牛嘴巴,大概是舔到了我手臂上帶鹽份的汗水,有點兒鹹味吧。

那年頭人吃不飽,牛更吃不飽,飼養員, 放牛的孩子都會偷吃牛的黃豆料,後來生產隊長想出個妙計,讓個老地主當飼養員。老地主其實是個善良,勤勞的種田好把式,解放前,省吃儉用地,就為省下錢來置些地,結果害了自己和家人(村裏的富農,中農大都是勤勞致富,解放前有個大戶的高姓人家,卻是家風敗壞,幾兄弟都好吃懶做,又染上了鴉片,把祖產統統敗光了,土改時都成了貧農了)。

隊長想著老地主有個四類分子大帽子壓著,叫他偷,也不敢偷啊,再說了老地主也知道怎麽心疼,伺候牛們,。隊長又讓老地主每天下工放牛前,都把牛料包紮緊實了,再發給放牛娃們,然後規定放牛娃們必須當著用牛耕田的農人麵前,先把料包喂牛吃了,才能牽牛離開,去放吃青草。放牛娃也就少有機會吃到野火熏黃豆了,這樣總算保住辛苦勞作的牛們能吃到了它們用血汗掙來的那份黃豆料包,但都還是廋得很。在那個饑腸轆轆的時代,為人奉獻一輩子的牛若是生了病或年老了,死前是一定被宰殺吃掉的,見過牛最後的哭,大顆大顆的牛眼淚流出來。所以讀了點點動人心扉的博文《牛鈴之聲》---(請點擊閱讀),我就想起那頭差點被我壓垮的大水牛,不禁再次心痛地,淚流滿麵。真是感慨那個虛假浮誇欺騙,餓死人的大鍋飯,農民被強行剝奪心愛土地的時代終於遠去,希望永遠再不複返。

真不好意思,我這人從小寫作文,就有個走題的老毛病,這不一扯上‘騎牛’題又跑遠了。下篇再接著續我和文芳姐從揚州鄉下,回到鎮江後,家裏的故事。。。

下過了秋雨,涼快了,小區和後院的野花兒又生氣勃勃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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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ethoven's Silence - (Extended)

小溪隨拍,與文章無關(無任何攝影技巧含量,隻為自己記錄存檔~上帝創造大自然和生命的神奇,和自己心怡喜愛的瞬間 )以下是

1508年至1512年之間,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在梵蒂岡西斯廷教堂(意大利語:Volta della Cappella Sistina)繪製的聖經故事壁畫(包括整個堂頂),也被視為文藝複興時期藝術的基石。當年人貼人走過西斯廷教堂,隻能匆匆一瞥驚鴻豔影。這是後來在拍攝原畫真跡的攝影展裏,才有機會細賞,也允許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