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49)
文章來源: 胡小胡2018-02-28 18:06:00

四十九 人像素描

有一回小妹妹阿布給父親拿來幾十張素描紙,英國貨,是50年代留下來的。這些紙從北長街帶到和平裏,再帶到沈陽大帥府,再帶到沙漠中的李家營子。看到這些紙,提起父親重拾畫筆的興趣。從1957年到今天,二十年了,他沒有畫過畫。在北大荒的850農場畫過壁畫,那是政治任務,不是藝術創作。“大躍進”搞了許多名堂,其中有一出叫“詩畫滿牆”。場部調胡考和尹瘦石兩個右派畫家把所有的牆壁畫滿宣傳畫。在北大荒,那是躲避重體力勞動的美差。這麽多年,他還會畫畫嗎?再往前,1937年到延安以後,也是十年沒有畫畫。在延安不能畫畫,沒有紙張,也沒有畫具。直到抗戰勝利,李一氓派人到上海買來顏料畫布,這才開始畫油畫。十年沒有畫畫,一動手,反而比以前畫得好了。這是為什麽?父親是這樣解釋的:因為閱曆多了,觀察多了,始終以畫家的眼光看世界,沒動筆也會進步。父親這一輩子當畫家夠苦,不是沒有條件畫畫,就是不讓你畫畫。

父親的第一個模特兒自然是張姨。父親先後為張姨畫了四張素描像,又畫了兩張自畫像。於是,朋友們紛紛上門,要求畫像。

父親先畫了一張“大阿嫂”,又畫了一張呂恩。接著王人美也要畫。父親說,你叫淺予畫嘛。父親覺得畫來畫去都是老太婆,有點煞風景。他給青青畫了一張,給張姨侄子的女友畫了一張,算是找到兩個女孩兒。如果是在西方,在巴黎,有各式各樣專業和業餘模特兒,找模特兒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畫家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找到滿意的模特兒,而這件事情對於人物畫創作應是必不可少的條件。試想拉菲爾、提香、委拉斯開茲、倫勃朗、弗美爾、馬奈、凡高、羅丹、畢加索,如果沒有模特兒為他們服務,會有那些彪炳後世的傑作嗎?但是中國的畫家沒有辦法,胡考也沒有辦法,他隻能在朋友和熟人中尋找模特兒。

王人美堅持要畫,父親說道:

“好吧,一張畫要畫一個星期,你每天來,到我這裏坐一個鍾頭——這是第一條。第二條,畫我要保留,不能送給你。”

“哎喲喲,這可不行!”

王人美抬起屁股走了。

可是張仃說行。此時的張仃已是須毛皆白,他這個大畫家,從未給人當過模特兒,他到竹竿胡同坐了一個星期。一張浮雕效果的人像畫好了,張仃說道:

“人像素描,國內沒有人超過胡考!”

苗子的一張十分精彩,他的樣子傲然自得,神采飛揚。苗子把這張畫拿到香港《美術家》雜誌發表,並撰文介紹胡考。有一次我到苗子家,他正在寫字——他作為書法家的名氣大了起來。他送給我一幀字,寫王維的句子:“花落家僮未掃,鳥啼山客猶眠”。他的心態哪裏像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人?我向苗子叔叔提了一個問題:從美術史的角度看,畢加索和曆史上最偉大的畫家相比,孰高孰低?苗子回答說:比如和意大利三傑相比,畢加索同他們站在同樣的高峰,甚至是更高的高峰。

 

前排左起:吳祖光、丁聰、黃苗子、胡考

後排左起:鬱風、張敏玉、 沈峻

 

王人美還是來了,她最終願意在昏暗的小屋坐一個星期,胡考的條件全答應。在30年代,胡考和葉淺予、張樂平以漫畫風靡上海灘的時候,他們同胡蝶、阮鈴玉、王人美、黎麗麗、江青這一批電影演員都是熟識的。畫家同演員之間還有一層關係,即畫家們總是參與電影製片廠的美術設計。當年呂恩向葉淺予介紹王人美,葉淺予馬上說,我們30年代在上海認識。父親對我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大家去參加電影《女人》的新片首映式,結束後有小報記者采訪胡考,問他的觀感。年輕的畫家說道:“哈哈,談不出什麽東西,我來晚了,隻看了《女人》的下半部。”於是這句幽默話成了小報最好的花邊新聞。

王人美到竹竿胡同坐了一個星期,素描像畫完了。胡考說道:

“我畫了十幾張,人美啊,你這張是最好的一張!”

看到自己的畫像,王人美十分不滿。美女變成披頭散發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她怎麽能滿意呢?張敏玉也五十多了,畫得多麽美!呂恩呢?哪一個不比自己強?

胡考說道:

“人美,你拿去給淺予看,問他的意見。”

葉淺予看過說道:

“好,好,俠其裁(上海話“非常好”)!胡考把人美的精神病畫出來了!”

葉淺予看了胡考的素描,有一天為了一件事特意跑到竹竿胡同來了。他為了什麽事情呢?他是來勸胡考畫油畫的:這樣好的素描底子,不畫油畫太可惜了!畫不了大幅的畫些小品也好。葉淺予的幾個學生在畫油畫,頗受老師的鼓勵。葉淺予買了幾張學生的畫掛在家裏,一時傳為佳話。他認為胡考畫油畫肯定會好。但是胡考覺得畫油畫太累了,40年代在山東畫油畫的痛苦經曆令他難忘。胡考說道:

“我把這幾張英國紙用完,出一本集子,素描也不作了。我還是準備畫水墨。”

 

王人美像

 

隻有李一氓的一張是在李一氓家裏畫的,他官兒大派頭自然大。也是畫一個星期,李一氓的汽車每天接送。畫好之後李一氓如獲至寶,把畫像掛在臥室裏,對父親說道:

“你出畫冊或者開畫展,要用這張畫,可以到我這裏借,哈哈,用過還回來!”

1979年,胡考的《人像素描》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李一氓作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