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頓的晚秋
文章來源: 胡小胡2017-11-07 18:05:49

普林斯頓的晚秋

 

    11月初,我們在普林斯頓的heritage 敲開了阮銘先生的家門。

    已是晚秋,阮家門前幾株楓樹也紅了。今年美東的天氣忽冷忽熱,哪裏的楓樹都是焦黃的調子,找不到明豔鮮透的色彩,找不到跳動的火焰般的美麗。

    阮銘先生出來開門,一把把我抱在懷裏。30年了,先生已是80有6,老了,瘦了,但是動作靈活,雙目明亮,看上去很健康。進到客廳,阮若英大姐坐在沙發上。她已是行走困難,家裏的事全靠阮銘來做了。

    上次來紐約是1999年,也是秋天。在母親家住了一年,離開的時候還是秋天。那一回很想見到阮銘先生,可是先生在台灣淡江大學教書,沒有回來。

    大約在1982年,一介武夫王震將軍居然成了中央黨校校長,上任第一天便用手杖篤篤地敲著地板,宣布對於阮銘的處理:清除出黨校,開除黨籍,不可在任何報刊發表文章。這位曾經的“耀邦文膽”,轉眼變成失業者,黨的棄兒。正是母親收留了他,他成為母親背後的助手,參與《新觀察》編輯工作,參與母親圈子裏的幾乎所有活動。《新觀察》每一期刊頭的“新觀察劄記”,有些是出自阮銘的筆下。在那五、六年的時間裏,我每到北京都見到阮銘,他從紅山口騎車兩個半小時到虎坊橋母親家,晚上九、十點鍾騎車回去,每周來兩三天。這期間阮銘不斷向中組部投訴,但毫無結果。其實三條處理意見並不是王震別出心裁,是陳雲收到鄧立群的告狀信一怒之下作出的。

    我和阮銘很談得來,經常促膝長談。阮銘謙遜和藹,典型的江南文人的風度。他從北大畢業,當過清華團委書記,正如金聖歎所雲:“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筆。”十一屆三中全會上鄧小平的劃時代講話《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即是胡耀邦找阮銘召集林澗青、蘇沛(蘇曉康父)等人連夜起草的。胡耀邦是很喜歡阮銘的。但是胡耀邦救不了阮銘,最後也救不了自已。

    80年代是大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知識界、理論界、文化界最為活躍的年代,是自由民主空氣彌漲的年代,是中國知識分子燦爛的春天。母親家小小的沙龍即是那個時代的縮影。母親去世8年了,王若水、劉賓雁、於浩成、戴煌、李洪林也已去世,當然,阮銘也老了。

    阮銘回憶起30年前的冬天,大家為母親祝70歲壽,虎坊橋小小的客廳擠了20多人。那天恰好我也在北京,李春光送來鮮花,嚴家其送來水果,馮媛帶來紅酒,馬三毛帶來蛋糕。儒雅的王若水喜笑顏開,正式宣布他和馮媛結婚!那一年王若水60歲,漂亮的馮媛小姐24歲,他們的結婚非常艱難。母親是最寬容的,他們熱戀的時候,最喜歡來的地方就是虎坊橋了。這一天,就在王若水宣布喜訊之後,電話傳來最糟糕的消息:胡耀邦被解職了。

    電話是李銳打來的,他很氣憤,大家更是義憤填膺,生日和結婚的喜慶氣氛完全沒有了。李春光忿怒咆哮,馬三毛捶胸頓足。

    兩年前李銳的一通電話曾令大家歡呼雀躍。十三大期間大家聚在虎坊橋等消息,李銳第一個打來電話:鄧立群落選中委。本來鄧是要挑戰總書記職位的,被李銳的一封信告倒了。李銳寫信給鄧小平,說在延安整風期間,鄧立群負責審查李銳的妻子範元甄,鄧立群卻把範元甄弄上了床。

    和虎坊橋“政治沙龍”關係密切的除李銳外還有項南、朱厚澤、胡緝偉、杜潤生、於光遠、李莊、李昌、杜導正,聚集了黨內改革派的中堅力量。母親同趙紫陽秘書鮑彤有直線聯係,胡啟立也曾請母親到中南海進晚餐。

    黨內兩派之間的較量從1979年的理論務虛會到1989年的學運,整整十年。在天安門槍聲之後,陳希同在報告中大罵戈揚,說她是“幕後黑手”。在胡耀邦逝世後,《新觀察》和《世界經濟導報》聯合舉辦“紀念胡耀邦座談會”,在胡的追悼會前後,到廣場祭奠的學生和市民形成高潮。這段慘痛曆史的真實麵貌,要等曆史學家去研究了。

    1987年的這一次聚會是我在大陸和阮銘的最後一麵。又一年,他來到美國,分別在哥倫比亞、哈佛、耶魯和普林斯頓做訪問學者和客座教授,後來定居在新澤西。而在中國,隨著89年的槍聲,追求民主憲政的知識分子,黨內和黨外的精英,被完全擊潰了,“春天的故事”也就講完了。

    聊了一陣,阮銘夫婦請我和妹妹妹夫吃飯。這把年紀請我們,實在過意不去。阮銘親自駕車,來到附近一家中歺館。餐館環境不錯,人很多,菜也做得好。妹妹多次來普林斯頓看望阮銘夫婦,都是被請到這家餐館。

    席間阮若英說:李春光死了。

    李春光是個非常活躍的人,他是搞音樂理論的,1975年他在文化部大院貼了反江青的大字報而名揚全國。他坐在虎坊橋總是口若懸河,母親最愛聽他侃。他和鋼琴家丁小立生活在堪薩斯,幾個月前不幸死於車禍。他是非常聰明的人,可是學開汽車總不行,丁小立不讓他開。這次丁小立外出演出,李春光開車剛出家門,就被卡車撞翻。我想起30年前的那個寒夜,李春光帶來兩個女孩子,一個叫馬平,一個叫馬三毛,是姐妹倆。她們不是搞音樂的,也沒有任何學識,隻是音樂學院大院的孩子。尤其那個妹妹,能說會道。她們經常來,非常會討好母親。八九之後母親避難紐約,非常想得到她在十年重編《新觀察》期間寫下的日記。母親每天早晨4點鍾寫日記,從不間斷,這些日記有20多本。這是母親的心血,也是記錄“鍍金時代”的珍貴曆史資料。恰好馬三毛要去美國,願意攜帶日記本出境。母親相信她,打電話叫小妹妹把全部日記交給她。但是,日記本丟失了!

    三毛先是說在香港轉機時弄丟了箱子,後來改口說郵寄寄丟了。不久,三毛也沒了蹤影。隻有一個可能,三毛是國安局派來的。

    虎坊橋的沙龍受到許多人的注意,當然包括國安部門。我們不敢把這個判斷告訴母親,告訴她她也不信。阮銘也是極善良的書生,不會想到如此卑劣的勾當。直到我把故事講完,他才恍然大悟,拍著大腿說道:

    “三毛如果是特務,戈揚大姐的日記還在呀,有朝一日會重現於天下!”

    阮銘說,聽說馬三毛生活在美國,她是中國女人中的“結婚專家”,先是搶了姐姐馬平的男友,後來嫁了數次,嫁的都是洋人。在出賣靈魂之後,這女人以自己的方式打拚,不知她在美國的漂泊至今如何。

    我又問到馮媛,她年歲小是否嫁人。阮銘說,有過王若水這樣出色的男人,她還能看上誰呢?

    日記丟了,不但丟了心血和資料,也是母親經濟上的重大損失。母親漂落異鄉,沒有經濟來源,這些日記如果出書或在雜誌上連載,會有不錯的稿費,可解燃眉之急。無論是住在布魯克林的黑人區,還是在法拉盛,阮銘有空就來看望。母親十分拮據,她一般不接受捐助,包括我的同學丁正明從明尼阿波利斯匯來的錢,她都如數退還。但是她對妹妹說:“別人的錢我不收,阮銘的錢我收。”阮銘是這批政治流亡者中經濟來源最穩定的,他多次送來1000美元的支票。

    這是為了中國的民主自由奮鬥不息的一代人,是立誌要改變中國的一代人,是頑強地同專製政體博殺的一代人,就如同俄國“十二月黨人”,如同日本“明治三傑”,如同“戊戌六君子”,人們隻能望見他們的背影。阮銘是這批人中少數活著的人,垂垂老矣。政治相對開放時而陽光燦爛的80年代令人懷念,那是知識分子心情舒暢的年代,青年學生敢說敢為的年代,人民群眾滿懷希望的年代。哦,80年代!

    阮銘送給我兩本書,《鄧小平帝國》和《曆史的錯誤》,我把今年完成的長篇小說《愛之殤》送給他們,這本小說是以天安門屠殺為背景的。我們在瑟瑟秋風中告別,紅楓搖曳,落葉滿園。我不知何時能再來美國,再來普林斯頓。

    阮銘大哥,若英大姐,你們要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