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壽的故事,不打不成交! 我們和他最有故事。 剛進村沒幾天,一天大家正在屋裏吃午飯---小米飯+酸菜。那飯菜當時算是不錯的,可是剛剛插隊,插隊生還是吃不慣。 一抬頭,看見他倚著門框,披著個破棉襖,看著我們嘿嘿地笑。 問他笑啥呢? 他指指牆上掛的偉大領袖的畫像:“他在笑。他看見你們在這兒受苦了,他笑了!嘿嘿!嘿嘿!” 就算是當地的話聽不大明白,這幾句話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的。插隊生之間互相看看,都沒答話。這話也沒法回答呀! 他走後,恰好房東老漢過來,趕緊問問剛才那人是誰?什麽成分? “他?貧農!”房東老漢說,“貧協主席!除了他,誰敢這樣子瞎說!” 後來在一起幹活,總是聽他評論天下大事,那犀利程度不亞於如今手機上傳的段子。
第二年,他當了村裏的支部書記。 “你成天瞎說,就不怕把你這個書記撤了?”慢慢熟了,插隊生問他。 “毬~!哪個孫子稀罕幹這個差事!趕緊撤了吧!”他拿煙袋鍋指指插隊生,“你們城裏人犯了錯誤就轟到鄉下來!平原上的人犯了錯誤就轟到山裏來!我們都在山裏祖祖輩輩幾百年了。怕甚?還怕你給我轟到城裏吃商品糧去?!” 夏秋時節,北京的運動也是如火如荼。不少同學的家長被發往幹校,遷往外地。 村裏動員插隊生忙完麥秋再回家探親。 哪知道麥秋以後,大家準備回北京了,村裏公布一條:每次隻能走2人,半個月為限。 回來兩個,再走兩個! 一下子,在插隊生裏炸了窩。 商議的結果是,集體行動,全部回京! 法不責眾,愛咋咋地! 出村那天,男生挑著行李先走,女生挨門挨戶向老鄉告辭--順便問老鄉需要往回捎帶什麽?其目的主要是闡明插隊生的難處,抗議村裏規定的不合情理,順便爭取一下百姓的同情。 這把現任的支書氣了個半死。 據女生說,那天看見他咕嘟咕嘟地抽著旱煙,鐵青著臉…… 後來聽村裏的小夥伴們說,他下午就氣哼哼跑到公社去了,要求把插隊生退回去——他說他沒法管。 公社幹部聽完了,把他熊了一通: 你以為你是國家單位呀! 還半個月探親假? 你給人家報銷路費呀! 你給人家發工資還是記工分呀? 你們村的四類分子回太原探親你還給一個月的假,人家大老遠的回北京你才給半個月! 這群娃娃在北京鬧過紅衛兵,多大的幹部沒見過,都敢反。 人家好歹還幫著村裏忙完了麥收,不錯啦! 你看全公社有幾個村裏的插隊生這麽好! 你還不要!? 退? 那你把領走的安家費都退回來! 都花了吧! 退人不退錢呀! …… 過了夏天,插隊生陸續回村了。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哪知道一場惡鬥還在後邊。 插隊生,還是嫩! 秋天的場院上,人們橫躺豎臥地歇著。 再過2-3個鍾頭,就該收工了。 他突然向我發難:“戴個眼鏡,成天搞陰謀詭計!” 在場的就我戴眼鏡。 幾個老鄉偷偷壞笑。 “說誰哪?”我問。 “還能說誰!說的就是你!”他也不含糊。 “憑什麽!你給我說清楚!” “冤枉不了你!”他瞪了眼,“早就調查清楚了!插隊生麥收後一起造反,就是你的陰謀!” “扯蛋!”明明是大夥一起出的主意,懶得和他爭辯。 “早就看你狗兒的不是塊好東西!” “你罵人?!” “罵你怎的?打你狗兒的!”說著,他抓起身邊一把大撅——刨土的家夥。 “操——來呀!”我抄起一把耙子。 呼拉一下,人們都爬起來,閃開一塊場地。 他掄著大撅就撲過來,钁頭在地麵砸得咚咚直響。 我本能地躲閃著----看來他是真的動手啦! 我的那把耙子比較輕,耙杆又細又長。耙頭接連頂了他好幾下,他趔趄著險些倒下。 看熱鬧的連連起哄,沒人上來勸架。 他是氣急敗壞了。 罵聲裹著大撅在空氣中攪起來的風聲迎麵撲來,地麵揚起一陣陣煙塵。 我也不敢怠慢。得著機會就狠狠地頂他幾下子。 那時候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了——既然動了手,今天就是今天了! 你丫的不把我打死,明天我就滅你全家! TMD北京不讓待,村裏也不讓活! 那就都別活!…… 也不知道這場惡鬥打了多久。 最後倆人都氣喘籲籲,汗流浹背,掄家夥的力氣都沒有了。 奇跡! 誰也沒傷著誰! 親愛的鄉親們這時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卸了我們的武器。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我們各自回家了。 好事傳得比風還快! 插隊生們聽說了這件事 ,都湊過來了。 七嘴八舌: “村裏看來你是沒法待了,不行就回北京躲幾天吧! ” “這要出人命的!” “告他去!” “…………” 天色漸漸黑了。 我緩過來了,覺得肚子很餓:“做飯了沒有?餓死我啦!” 這才有人去準備晚飯。 一個小娃跑進來,叫我的名字:“俺爹說叫你去俺家!” “你是誰家的娃?” “俺爹是——”乖乖---這是支書家的娃! 就是下午和我玩命的那家夥! 叫我去他家? “去你家做甚?”我還真有點好奇。 “不知道!你去不?”那娃娃笑嘻嘻看著我,“反正是俺爹叫俺來喚你!” 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去吧? 或許是個鴻門宴。 人家一關門,我就慘了! 不去吧? 顯得咱北京插隊生沒膽子! 一番思量之後,決定還是要去一趟! 並和同學們約定:半個小時後我沒出來,大家就衝將進去…… 盡管心裏忐忑不安,表麵上還裝得滿不在乎。 跟著娃娃到了他家。 支書的婆姨正在做飯,招呼道:“來啦?先坐下喝水!”隨後朝窯洞裏喊了一嗓子,“插隊生來啦!” 不一會兒,支書披著那件破棉襖,走出窯洞。 表情多少有點不自在。 他倒了一杯水:“喝水!” “不渴!”我還站著,沒坐。 “怕藥死你呀?嘿嘿!”他端起來自己喝了一口。“還不快點把菜端上來!”他衝著婆姨嚷。 支書婆姨端上幾盤拌菜,還拿來一瓶酒。 “敢不敢喝?”支書眯著眼問我,話裏還帶著挑釁。 “誰怕誰呀!”我一屁股坐下來,“正好還沒吃飯呢!” 雙方沒話,吃菜喝酒。 書記突然看我的身後:“誰在那裏探頭探腦的!” 想起來了,那幫哥們接應我來了。 我一招手:“進來吧!今天支書請客!” 呼拉拉一下子湧進來20來人,男男女女,除了插隊生,還有一幫村裏的後生。 “嘿嘿!說你會搞陰謀詭計,不冤枉你吧!”他這才明白過來,“俺貧下中農不搞那一套!” 那一晚,菜沒多吃著幾口,酒可沒少喝。 一直鬧到大半夜。 他說起他的身世:他原本姓張,原籍河南,自幼被父母帶著逃荒到此,被本村一石姓人家收養,自此在楊壁村安家落戶。 說起來,他也是個外來人。 楊壁村民曆來寬容忠厚,不欺生。 他很感激村裏人。 見到北京來的知青,牛氣烘烘,誰也不服,誰也看不起,從不知道感恩,他心裏就有一股子怨氣。 他一定要為本村的鄉民出口氣,教訓一下這幫子來自天子腳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娃。 麥秋一個回合,讓他很沒麵子。 今天這場惡鬥,反而讓他對這幫學生刮目相看。 不打不成交。他後來發現,這群插隊生也是順毛驢。 商量著辦,啥都好說,玩混的,一個比一個混。 插隊生陸續分配了,回城了。他駕個毛驢車,幾乎是每個人都是親自去送。 ………… 一別四十年了。 插隊生談起楊壁,總會談到他。 回村的當天晚上,摸著黑,我們找到他的家。 敲了半天門,沒人開門來。 村裏人說,他真的是老了,聽不見了。 有人撥開了他家的門栓,我們才進了他家。 他在燙腳。 昏暗的燈光下,他費力地辨認著每個插隊生的臉。 “還記得我嗎?”我拍著他的肩頭,“咱倆還幹過一仗哪!” “有嗎?”他嘿嘿笑著,透著那麽點狡黠,“那不叫幹仗,就是吵了一架!那年你20,我30,火氣大,火氣大。嘿嘿!嘿嘿!” 老哥,真有你的! 不服都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