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VI】黑幫的愛情
文章來源: 七小白2017-11-21 20:29:57

【浮世繪VI】黑幫的愛情

 

嚴厲家教出來的小孩,一般會走向兩個極端。性情軟弱的會萎靡孱弱,而生命力強大的會生出骨子裏的叛逆,滋生出一種野草般,寬廣蓬勃的野性。

隔一個走道,阿遠坐在我旁邊的位置。細細長長的腳,總是探出桌椅,恣意不羈的姿態。平頭,刀把臉,瘦瘦黑黑的。單眼皮,眼睛小得隻露出極少的眼白,似乎全是瞳孔,短短粗粗的眉毛,一管通直的懸膽鼻,細薄如刀鋒般的嘴唇,組合起來,是一副令人膽寒的亡命相。他的名聲亦是遠揚的,據說身上有3處刀傷,後腦勺還被縫過十幾針。校風不好的學校,大多是男生鬥毆,女生風流。阿遠便是這樣一個中學裏,這樣一個黑幫頭頭。

數學測驗,早早答完了,餘光望到阿遠的卷子,落落的一片空白。講台上,監考的胖忠,禿頭光亮,目光如炬。我將卷子慢慢挪右,垂落,筆故意地,輕輕敲擊在文具盒上。阿遠瞟了我一眼,筆下開始流動,隨著他的節奏,我慢慢滑動答卷,直到題終。胖忠四處逡巡著走過來,我別起右肘,擋住了露出的答卷,裝作檢查。胖忠走到我和阿遠之間,停下腳步,“小七,你仔細點,不要那麽心浮氣躁!” 我低下頭,溫良恭儉讓的表情。從手指縫,斜著看出去,望見阿遠笑眯眯的小眼睛,第一次看見他笑,比不笑的時候,更醜。。。

慢慢地,阿遠不再冷冷待我,甚至偶爾也講起,那些我渴望的陌生的人群與故事。每天坐公共汽車回家的路上,總會在人頭攢動中,望見閃著妖冶霓虹燈的台球廳,我便在腦中,臆想喬裝打扮成小流氓的樣子,嫻熟地打著台球,叼著煙,喝著啤酒,摟著妞兒的酷與快意。。。

最喜歡聽阿遠講他們群毆血拚的故事。講地眉飛色舞,聽地虔誠崇拜。

“三角刮刀,知道嗎?”

搖頭,”什麽東西?和改錐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三角刮刀有血槽的,捅進去,血從血槽竄出來,死的快!”

“好厲害!你捅過人嗎?”

“當然,不過,你得問我,是不是被捅過。”

“你被捅過?三角刮刀?那你怎麽還沒死呢?”

“我命大唄。就捅在這兒。” 阿遠在小腹左下方比劃了一下。

“血躥出老遠,我一點也沒覺到疼,一磚把那小子腦袋砸開花,紅紅白白一片!” 黑黑的小眼睛,凶光熠熠。

“那後來呢?” 我緊張地咽了下口水。

“阿東他們,帶火槍過來了!火槍最厲害的,崩了腦袋絕對活不了!” 阿遠冷冷笑著。

“然後,你們撥就贏了?” 我眨眨眼。

“當然!這片兒,我們橫趟!” 阿遠說這話的語氣,充滿了一種天然的淡定和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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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打架,我能看麽?”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問。

“你?” 阿遠不屑地,又似乎覺得我這樣問,實在是傻的可愛。

“遠遠的?不行嗎?我想看看三角刮刀,還有火槍!” 我眼裏閃射的小火花把阿遠嚇壞了。

“不行!你是女的,又不會打架,會有人欺負你的。” 阿遠別過頭,不再理睬我了。

真是過河拆橋,語文考試剛給他打過小抄。。。我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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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評選市級三好生,全票當選的我,因為上課不守紀律,和壞同學劃不清界限,不積極加入共青團,而被取消獲獎資格。不公平的待遇並未帶來煩惱或憤懣,反而令人驚覺,當一名“好學生”是如此的庸俗無聊,而做一個“壞小孩”的渴望愈發得強烈了起來。

那段時間,我更多得和阿遠在一起。 有時候,會坐在露天體育場的階梯上,聊天講故事,他的弟兄們遠遠地跟著。

阿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哥們都問,你是不是我的馬子?”

“馬子是什麽?” 我的眼神無辜,清澈明亮。

阿遠抬頭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終於默默地起身走了。

我一個人坐在那兒,笑了半天,才慢慢走回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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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遠書桌裏有個秘密。。。

我看見他偷偷從書包裏抽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書,鬼鬼祟祟地。

我問他,是什麽?他根本不理我。。。

中午,教室按例鎖門。在外婆家迅速吃完中飯,我偷偷返回教室,踩著破磚頭,從預先留好的後窗跳進去,偷偷從阿遠的書桌裏摸出了那本書,塞進口袋,又跳窗跑掉了。

在學校後麵的荒草叢裏,我把人生第一本黃書《曼娜回憶錄》讀完了!一點沒意思。。。直白嘛,不如我媽那些帶解刨圖的醫學書;唯美嘛,比不上《紅樓夢》裏那些隱秘的段落。 。。

我以為是講打架鬥毆搶地盤的,結果是男男女女,亂七八糟。趁下午上課前,我又跳窗將書原樣還回去。心裏蔑視著阿遠,看這種書有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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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我買的明信片送完所有想送的人,還多了一張,綠色鬆樹的圖案。我隨手寫了阿遠的名字,扔到他桌上。他拿起來,看了看,甩到書桌抽鬥裏,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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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畢業考試,照例幫阿遠打了小抄,哥們終於畢業了!而我,終於考上了全國最好的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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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每個新年,都會收到阿遠寄來的賀卡,簡單的問我新年好,鼓勵我好好學習。我心想,小子還算有義氣,沒有忘記幫他打小抄的革命情誼!

正當我被高考折磨的焦頭爛額的時候,一天中午,有一個別班的女生跑到食堂,神神秘秘地,“你是小七 嗎?外麵有人找你!” 我端著飯盆兒,疑疑惑惑地走出來,一眼看見阿遠推個自行車,怪模怪樣的,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筆挺,還帶著折痕,估計中午剛從他爸的箱子裏倒騰出來,想象靠近了,一定還有股子樟腦丸子味兒。

兩個人沉默地走在食堂和教學樓之間的路上,樓上窗口和食堂門口,眾人好奇指點的目光,簡直就能把人燒焦!我臉紅的像個番茄,腳步匆匆,直到走出校門口,終於停下。虛榮心和羞澀的焦灼下,我開始暴怒。

“你來學校找我幹什麽?”

出其不意的,阿遠很溫柔,帶著委屈,“我,想請你吃飯。”

“我剛吃過飯!” 我揮舞著手裏的飯盆兒。“你到底想幹什麽?”

阿遠本來低著頭,這下抬起頭來,黑黑的小眼睛,看了看我,又迅速低下去,盯著自行車鈴鐺,

”七,我。。。喜歡你。。。一直等了這麽多年。。。”

我  &%¥@#!*&*>^?

腦子裏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閃現出,那個中午,荒無人煙的野草叢,那偷來的手抄本。。。

一言不發,我悶頭跑掉了。。。

幾天後,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署名阿遠的來信。 裏麵有一封長達6頁的信,和一張明信片。信寫的很美,字跡也美,從來不知道,阿遠的鋼筆字那麽清秀挺拔!

“我三歲的時候,弟弟剛出生,還在吃奶,有一天,我媽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我爸是個酒鬼,每天喝醉了,就打我們。長大後,我會和他對打,護著弟弟。。。這些,都是我沒辦法選擇的。。。我這樣的人,注定無法走上一條好的道路。

而你不同,你是我十幾年人生中,發生過的,最美好,最純潔的。你不會看不起我,願意和我做朋友,還冒險幫我打小抄,聽我講“黑幫”的故事。。。

這張明信片,是你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把它放在自己的枕頭下麵,每天晚上拿出來,摸一摸,看一看,想象你認真讀書的樣子,就會覺得本來沒什麽希望的日子,有了光輝。。。”

讀著信,看著邊都被摸毛了掉色了的明信片,想象自己無知覺地,成了阿遠,3年1000多個夜晚對生活唯一美好的憧憬和信念,我趴在桌上,哭地一塌糊塗。。。

哭聲引來了父母。。。轉天早上,在媽媽的注視下,我紅著眼睛,寄出了回信。

那冷冰冰的方塊字,滾落在金屬的郵筒裏,發出空洞的回聲,

“我們是身處不同世界的人,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攪我!”

阿遠很快回信了,很短,隻有一頁。他說,他馬上就要從職校畢業,已經找到了一份鐵路上的工作。春節他就要結婚了,對象是家門口副食店賣肉的售貨員。他祝我高考成功,擁有遠大光明的前途。最後,他保證不會再來打擾我了。

阿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隻言片語。

**

在以後很多年裏,我一直有衝動去找他。。。

每次,踱到他家巷口,擁擠逼仄的院落,卻總是卻步,

遠遠望見,破舊生鏽的自行車,落滿灰塵的雜物,違章搭建的小廚房;

隱約聽到,夫妻鬥嘴的叫罵,孩子委屈的哭鬧,電匣子扭頻道的嘈雜;

一隻黃白間雜搞不清血統的小狗,對著牆根堆著的白菜,翹起了後腿;

迎麵出來一個頭發蓬亂麵目模糊穿著睡衣的女人,出來潑了盆髒水,看了看我,問道,

“你找誰?”。。。

“阿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