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生長的地方〕沈從文/陸洋
文章來源: 51t2022-06-24 19:19:46



《我所生長的地方》 文:沈從文  誦:陸洋

拿起我這枝筆來,想寫點我在這地麵上二十年所過的日子,所見的人物,所聽的聲音,所嗅的氣味,也就是說我真真實實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個我從那兒生長的邊疆僻地小城時,實在不知道怎樣來著手就較方便些。我應當照城市中人的口吻來說,這真是一個古怪地方!

隻由於兩百年前滿人治理中國土地時,為鎮撫與虐殺殘餘苗族,派遣了一隊戍卒屯丁駐紮,方有了城堡與居民。這古怪地方的成立與一切過去,有一部《苗防備覽》記載了些官方文件,但那隻是一部枯燥無味的官書。我想把我一篇作品裏所簡單描繪過的那個小城,介紹到這裏來。這雖然隻是一個輪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卻浮凸起來,仿佛可用手去摸觸。

一個好事人,若從一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尋找,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gān]的小點。凡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長年澄清的沅水,向上遊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鎮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

那裏土匪的名稱不習慣於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單獨向深山中村莊走去,與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營上領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耕耨播種。

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到天王廟去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穀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作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依本份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與廟祝或單獨執行巫術者。

地方東南四十裏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桔柚。西北二十裏後,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長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

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裏,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小河水流環繞“鎮筸”北城下駛,到一百七十裏後方匯入辰河,直抵洞庭。

這地方又名鳳凰廳,到民國後便改成了縣治,名鳳凰縣。

我就生長在這樣一個小城裏,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出門兩年半回過那小城一次以後,直到現在為止,那城門我還不曾再進去過。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裏,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