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故事(11): 我的遊泳生涯 (下 )
文章來源: 美加萬花筒2018-02-07 00:08:02

緊接著,最艱巨的任務來了,那就是代表靜安區青少體參加市裏組織的暢遊長江活動。這次遊長江的路線,是順著長江從寶山遊到高橋,全長一萬二千多米,遊完全程需要大約4個多小時的時間。這段行程,最具有挑戰性的是經過黃浦江口那一段,那就是所謂的“三夾水”地帶,即長江,黃浦江和東海匯合處,極有可能遭遇漩渦狀水流。

我們被告知,如確定前方有漩渦,不能及時躲避的情況下,此時的動作幅度不能過大,應立即想辦法漂浮於水麵,增加在水中的漂浮麵積,以此增加身體浮力,當遊過漩渦邊緣時應采用自由泳馬上加速。

那時我五年級,家裏正遭受文革所帶來的衝擊……

體育老師找我談話,說是“這次遊長江隻有5個名額,你是班裏優秀運動員之一,但因為……”他猶豫了一下,著意觀察我的反應,“你父親的問題,有人提出異議。不過,組織上經過認真討論,考慮到你平時的表現,決定還是讓你參加。”

我站在他跟前,低著頭,兩腿交替著,腳跟不時踢著腳尖……一言未發。說什麽呢?除了羞辱,還是羞辱!我父親的問題像鬼魅一樣無時不刻地跟著我,從居住的裏弄到小學,甚至跟到遊泳訓練班來了!

體育老師沒有注意到我內心的情緒變化,再三囑咐,“一定要爭氣,不要辜負學校和指導們對你的期望!”

出發那天,天氣突變,虞指導說,長江口的風浪還要大,他要大家做好思想準備。

果然,大隊人馬分乘幾十輛解放牌四輪大卡車一路高歌到達高橋出發地點時,氣溫驟降,狂風大作。由上海工人,教師和學生組成的暢遊長江活動組織部決定,一切按計劃執行。

在紅旗的指引下,一個個方隊,六人一排,依次下水,大聲呼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用以鼓舞鬥誌。

我們訓練班參加這次活動的,有我,小宋,大黃,小應和“老母雞”。小宋是紅軍老幹部的女兒,後來選送到訓練班,與她的好成份有一定關係。虞指導非常喜歡她,當然,她也是我練習遊泳的好搭檔。

(網路圖片)

在行進方隊中,我排在第一排的中間,迎著七八級颶風,滔天巨浪撲麵而來,我和大家在風浪中勇往直前。大浪一會兒把我們拋向空中,一會兒又推到水裏,整個身子隨著波浪上下翻騰,我一連灌了幾口水。雖然身處無邊無際,浪濤滾滾的長江,可想到周圍還有那麽多隊友,護衛艇前後左右巡邏,艇上的救生員手持對講機不時與前方及各分隊溝通,這些都在為自己“壯膽”。

遊著遊著……逐漸找到些規律,那就是,浪撲過來時不要抬頭,讓身子順著浪走,等被衝上浪尖了,趕快抬頭吸口氣,這樣,就不會亂了陣腳。

人們常說的所謂“在風口浪尖上學遊泳”原來就是這樣!掌握了以後,一切變得順利多了。

當我們遊出去二個多小時,感到渾身筋疲力盡,四肢機械地劃動著又酸又累,這意味著達到了人體的疲勞極限。以前多次暢遊黃浦江,最長不超過二個半小時,記得有經驗的指導告訴我們,隻要能堅持下來,過了疲勞極限,身體就會麻木了。

這時候,我想出一個克服疲勞的方法,那就是轉移注意力,盡可能去想一些愉快的人和事,強迫自己不去想身體的累,不知不覺就忘記了疲勞,繼續不停地在水中遊啊遊……一路上,看到有幾個不認識的隊員,出於各種原因,不得已上船了。他們“有幸”坐上小氣艇,飛快地從我們的方隊邊開過。

遊長江之前,有幾個教練嚇唬我們小孩說長江裏還有江豬,從來沒有看見過江豬,也不知道江豬長什麽樣,要是不巧碰上了,估計也不是鬧著玩的事。所謂江豬,其實就是江豚,是衡量水域生態健康的標誌,2010年長江江豚隻剩1000頭,該群種消失率達5%/年,所以估計現在整個長江流域也隻有幾百頭了。

遊著遊著,不知是誰突然叫了起來“看,到岸了!加油啊!” 抬頭望去,前方微微出現一條深色地平線……瞬間,仿佛增添了無窮的力量,大家信心倍增,忘記了風浪,忘記了疲勞,也忘記了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恨不能馬上衝到岸邊,不再漂浮,而是腳踏一塊堅實的土地!

沒想到,當真實地踏上了那片堅實的土地,雙膝一軟,一下子跪地不起了!

這是因為我們在水中漂浮的時間太長,身體一時適應不了,連路都不會走了!

岸上彩旗飄飄,後勤人員敲鑼打鼓熱烈地迎接我們,看我們一個個艱難地在水中用四肢爬行,特地跑下水,往我們每個人的懷裏塞幾個西紅柿,讓大家趕快吃。手捧著又紅又大的西紅柿,什麽都顧不上了,狼吞虎咽往嘴裏塞,消滅一個是一個……突然,覺得“這模樣是不是不太雅?”

轉身再看看周圍的同伴們,一個個和我一樣狼狽!

勝利完成長江遊之後,所有參加者隨車又聚集到江灣體育場開慶祝表彰大會。等我們的卡車回到遊泳池,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多了。當卡車開過永樂村,站在車上手把著欄杆,我突然發現昏暗的路燈下,弄堂口有個人影獨自站在那裏……那是我媽媽!

風呼呼地吹,吹散了她一頭花白的秀發,在冷風中,正朝著遊泳池方向翹首遠望,焦急萬分地盼望女兒平安歸來。

眼眶立刻濕潤了,淚水奪目而出,為了不讓同伴們看到,慌忙用手悄悄抹去臉上的淚,像是細沙隨風吹眯了眼。我沒法出聲,喉嚨被倒流的淚水堵住,隻要一張口,肯定控製不了那奔騰而至的情感。我從卡車上向母親用力揮揮手,可是她卻沒能看見……

母親是一個很要強的人,向來好為人師表,對我的要求就象對待她的學生,從小要求嚴格。盡管在學校裏我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愛學習,愛勞動,尊敬老師,積極為集體做好事,德智體全麵發展。可每當出現懶惰情緒,母親就會說“沒出息!”,輕輕一句話,像無形的鞭子在抽打我,鼓勵我發奮努力,去克服一切困難。

打從幼兒園起,我所看到的都是母親嚴厲鞭策的一麵,甚至委屈地覺得她一心隻顧工作,缺乏對自己的關愛,很少能體會到她的溫情。

就在那一刻,可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慈母的一片苦心。

完成暢遊長江的“壯舉”之後,萬航渡路小學和靜安區工人遊泳池,聯合起來敲鑼打鼓沿街大肆宣傳,還派車給各個參與者家裏送大紅喜報。這件事轟動了我們整個裏弄,在喧天的鑼鼓聲中,左鄰右舍好奇地湧出家門觀看,打自文革開始,我家門前到處張貼的是批判我父親的大字報,裏弄裏經久不息響徹著各類批鬥口號,還沒有被喜慶的鑼鼓鞭炮聲喚醒過……我抬起頭,帶著靦腆的微笑走出25號,迎接前來祝賀的隊伍和各位鄰居們,望著那張貼在大門上的紅喜報,心潮澎湃,大紅喜報的下麵,還殘留著先前大字報留下的痕跡。

除了平時訓練班內部分組比賽,每年我們要走出去參加很多區、市級遊泳比賽。那時靜安區有兩個少年遊泳班,以六十一中學和七一中學學生為主“大新成”遊泳池訓練班是我們主要的競爭對手。很多運動員比我們年齡大,體力和耐力的優勢非常明顯,也富有“實戰經驗”。

每年的比賽成績,決定了我們每個人能否繼續參加第二年遊泳培訓班的資格。

六十一中學即原來的民立中學,後來成為靜安區重點,是全國遊泳項目的傳統學校。 每屆皆設一個遊泳班, 一個田徑班。 校友中成為著名的世界級別的遊泳名將有:原國家遊泳隊總教練陳運鵬,亞洲遊泳王子沈堅強,奧運冠軍樂靖宜等。

開始幾年,我一直處於上升期,成績提高得很快,達到二級運動員的標準,最好成績在上海市比賽中獲得個人仰泳100米第六名。

大多市裏的比賽,在上海跳水台舉行。區裏比賽,一般在大新成遊泳池。這些都是50米標準池,而我們的工人遊泳池是25米短池,在短池訓練慣的選手不習慣大池,每次比賽前需要安排一些時間到那裏去熱身,特別練習轉身動作。還有我們的泳池是在室內,常年沒有陽光照射,到了室外也有一個適應過程。通常這些比賽按照年齡段分組進行,隻有前十名才有資格進入決賽。

盡管參加了多年遊泳訓練,我這個人其實並不屬於競賽型選手,賽前思想負擔很重,思前想後生怕自己遊不好,這種情緒很影響個人比賽成績的發揮。在隊裏,平時遊泳成績算是不錯的,但一到大賽不是生病就是例假,成績總是沒有預期那麽理想。

漸漸地,隨著不少小隊員,特別是宇慧,作為後起之秀趕上來,男隊員逐漸發育成長,我在隊裏明顯地失去了原來的優勢。雖說時常還能保持領先,但不知怎麽的,我發現自己的體力明顯下降……遊泳間隙10秒測脈搏,常常下不了20,得休息多一會才能繼續進行。

為此,我不得已跟虞指導商量,提出改換仰泳,因為遊仰泳時頭朝上,呼吸不受限製,氧氣供應強些。

特別有一次,在小新成遊泳池參加比賽,我那天發高燒,渾身沒勁,發令槍響跳下水,開始100米自由泳賽,越遊越累,氣喘不過來,最後25米連手都抬不動,為了不放棄比賽,隻好改用蛙泳遊到終點。

那天,虞指導不知什麽緣故沒有陪我們去參加比賽。事後他問起那天比賽的成績,我隻得如實匯報。

誰知道虞指導聽了,臉立刻黑了!張口說了句跟我媽一模一樣的話,“沒出息!”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回到家忍不住大哭起來,宇慧和其他幾個女隊員來看我,哽咽著告訴她們一切委屈。

宇慧很機靈,家又住在泳池邊,跟指導們的關係非常好。很快,這事兒就傳到虞指導的耳朵裏了。

過了那個周末,訓練前幾分鍾,虞指導特意把我單獨叫到陽台上,開誠布公地“我為前幾天的話道歉!宇慧批評我了,說我的態度不好,不了解情況亂批評人!”

向來嚴謹的虞指導如此坦誠,我滿臉緋紅,心裏有苦難言,很難跟教練說清楚自己的真實處境。我不想離開這個訓練班,不想離開相處了幾年的教練,還有從小學到中學,親密無間猶如兄妹的隊友。

誰知虞指導話鋒一轉,“你呢,相對其他幾個隊員,還是比較嬌氣,吃苦耐勞精神不夠。希望能夠注意,要知道,隻有堅持不懈,才能出好成績!”

嗨!說到底,我還是嬌氣!

不過,我心裏明白,虞指導對我的失望是“恨鐵不成鋼”!

那個階段,幾個成績突出的女子遊泳項目,蛙泳有宇慧,新來的小顧遊蝶泳,自由泳和仰泳隻有靠我和小宋。小宋的身材好,但耐力和爆發力不夠。她又是學校紅團團長,社會工作很多,常常因工作缺席訓練。虞指導很希望我能在這方麵有所突破。

我也想努力,可身體每況愈下,特別是上中學以後,幾次大賽成績根本上不去了!

雖然在這期間,又參加了一次暢遊長江的活動,因為不再是新手,疲勞是免不了的,但一切都很順利。

中學畢業的那一年,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收到培訓班的通知,不得已離開了我們的遊泳隊!

那時的心情非常沮喪,都沒有勇氣再回遊泳池去觀看訓練和比賽,甚至不想到那個池子裏去遊泳,生怕又見到昔日的隊友和指導們。

宇慧倒抽空常來看我,不時帶來訓練班的消息,“你知道嗎?你不參加,團隊的核心人物走了,大家議論紛紛!”

見我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特別想讓我高興起來,“虞指導後來有些後悔了,跟我們提了好幾次,說‘XX還是能出成績的。’”

這些話還是起了些安撫作用,至少滿足了我的那點“自尊心”。

中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了一家街道工廠當電工。她特地又跑來通報,“虞指導得知你進工廠了,就說憑你的成績,完全可以進上海市工人隊訓練。”

還有可能參加遊泳訓練嗎?

口袋裏正揣著醫院的診斷書:甲亢,消瘦盜汗,全身無力……靜態心跳150次/分鍾!

到現在,醫學上也沒有統計出患甲亢的根本原因,有的醫學文獻上提到可能是由於長期心理壓力,神經過於緊張所致。能不緊張?能沒有壓力嗎?文革十年,對我身心成長有多大的摧殘!

漸漸地,聽說不少老隊員們相繼被選拔到上海市和各大軍區體工隊,小應,小顧被選進八一隊,宇慧進了武漢軍區,小黃進了南京軍區,“老母雞”沒走遠,去了上海市體工隊……他們一個個從少體校培訓班畢業走向專業遊泳運動員的消息傳到我的耳朵裏,頃刻間楞住了,心情極其矛盾,即為之高興,又酸中帶苦說不出一種什麽滋味。

那年春節,小黃風塵仆仆從南京回滬,不知怎麽想起了老隊友,約了哥哥大黃來家找我。

望著兄弟倆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樣,驚喜萬分,半晌說不出話來。眼前的小黃,一米八二的個頭,身穿長長的軍大衣,頭帶紅五星,威風凜凜,成熟的笑容隱藏著昔日的調皮……我覺得自己在做夢,簡直不敢相認了!

哥哥大黃像我一樣,最後沒有實現他父親的願望,成為專業遊泳運動員,不過技校畢業,倒是被分配去一個好地方,在上海電影製片廠當美工,其實就是搭布景,幹得是木匠活,不過他口袋裏的內部電影票一摞一摞的。

我呢?還在街道工廠當電工,每天爬上爬下換燈泡、維護電機設備,修理電路故障……

終於等到了1977年國家恢複高考製度,給全國幾百萬考生重新帶來了希望,我也秉承了多年運動生涯所養成的勇往直前精神,經過幾個月“趕鴨子上架”突擊高中數、理、化,有幸成為一名大學生,走進了大學的課堂,開始了人生又一個嶄新的階段。

傳來一個很不幸的消息:“老母雞”患白血病,英年離世了!

出殯那天,我和在滬的昔日隊友,趕到龍華火葬場為“老母雞”送行。這才知道他是家裏幾代單傳,白發人送黑發人,天人永隔,親人們悲動欲絕……母親抱著兒子死活不肯鬆手,看著讓人心疼。

生者,感歎生命的脆弱,一定要珍惜每一天,珍惜身邊每個人……

為此,我再次走進信義村遊泳池,那個少年時代搏浪擊水的訓練基地,去看望我們的虞指導,他比以前消瘦了,銳氣退卻不少,據說得了肝炎,最近才回來工作。見到我,他高興地回憶起往事,再次提到誰誰被選拔進體工隊……不過,最後輕輕地補充了一句“還是你好,上大學了。”

……

街頭偶遇宇慧,多年未見,從“小猴子”蛻變成“大猩猩”,膚色黝黑,肩寬體壯,幾乎很難相認。她還是那樣的機靈風趣,說是已經留在武漢軍區體工隊,改行當指導了。

運動員的運動生涯是很短暫的,很多從小被挑選進專業隊,沒有機會學習科學文化知識,退伍後,事業發展會遇到很多不利因素。像宇慧那樣能繼續從事專業教練工作,算是非常幸運的。

小黃從南京軍區複員後,先是回到上海,在26路公交車上當售票員,可人太高,成天頭頂著車廂。就讓他改行當司機,結果出了一條人命。最後隻好從事站台查票工作,成天與那些逃票者打交道。為了對付逃票者們的狡辯,讓他們乖乖交出罰款,每晚睡不著覺,苦思冥想對策,嘴皮子練得一級棒。隻要他一開口,就能說得我張口結舌……

重新拾起兒時的夢,悟出這樣一個道理:這世間所有的故事和傳奇,似乎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從小一起長大的小朋友們,總還會分道揚鑣,各走各的人生之路,也應驗了一句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同時我也覺得,隻要付出努力,終歸會有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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