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故事(6): 渡過三年自然災害
文章來源: 美加萬花筒2018-01-24 00:19:02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永樂村的不少人家,其實不見得就比太平裏的居民生活強多少,至少我們周圍這幾家是這樣。那時我還小,父母不得不省下他們自己的那份口糧,讓我們兩個孩子先填飽肚子。哥哥比我大十幾歲,已經懂事成人,很能體諒母親的一片苦心。每次吃飯,總是往母親的碗裏多撥一點,或者在母親的碗底偷偷加一點菜。

我呢?那時實在太小,母親在托兒所為我包了三餐,不太懂得餓肚子的感覺。不過,我知道家裏為了省一些糧食,就去買很多南瓜充饑,南瓜好儲藏,原來蘭英媽媽住過的小亭子間的地上,堆放著大量的南瓜,幾乎占了一半的空間。有時,全家一起到外麵的小飯館或裏弄食堂吃些不要糧票幾分錢一碗的“爛糊麵”或是“蓋交飯”以彌補糧票的不足。我們也學著別家的樣,粗鹽放一點點油炒一下當“鹹菜”吃,或者水裏加些醬油煮開了當湯喝,美其名曰“醬油湯”。當時,我們對營養根本沒有什麽概念,主要是隔壁左鄰右舍也這樣吃,還相互介紹做這種經濟小菜的經驗。我一個小孩子,對這樣的吃法覺得很新鮮,也喜歡湊上去喝一點。當時,鮮美的“醬油湯”對我們這些孩子的吸引力,可能別人這輩子永遠也體會不到了!

因為天災,那時菜場上根本就沒有什麽象樣的菜,隻能弄一些現在連豬都不吃的青綠色圓白菜皮,做豆漿剩下的下腳料豆腐渣,那就算是好東西了!雞蛋絕對是奢侈品,這對一般幾十元工薪收入的家庭實在太昂貴。因為市場上的物資和糧食嚴重短缺,一切都要發放票證來限製購買,什麽糧票,油票,糖票,直到後來的布票,肥皂票等等,總之什麽都要票!不發票的東西也要記本子,限量供應。記得當時家裏每煮一頓飯,都必須事先用杆稱小心翼翼地稱出適量的米,才能下鍋放水煮飯,生怕盲目吃過了量。走親戚,也要帶上糧票,油票,為的是不給親戚家增添困難。

上海如此,難以想象其它許多貧困地區人民的生活會怎樣?

好幾次在愁吃愁穿的當兒,父母親有些後悔,說是原先單位讓每個人報每月糧食供應量的時候,都不好意思多報,當年的知識分子都願意積極表現,當然也是為了不給國家增加困難。父親正值壯年,又高又大,每月隻報了二十三斤,母親二十一斤,蘭英是臨時戶口,沒有定糧,哥哥是中學生,我在托兒所,按規定發,就更少了。因為那時的食物中嚴重缺乏蛋白質和油水,蔬菜沒多少,水果更不用說了,一個月不見得能吃到一個蘋果,全靠澱粉補充熱量,米飯的量就得吃很多。這麽點糧票,每天每人平均下來半斤糧都不到,怎麽能滿足我們一家人的肚子?

有一天晚上,大家照常圍坐在弄堂裏乘涼,不記得是誰起了個頭,肚子突然發出“咕咕咕”的響聲,那人不好意思地告訴大家“晚飯沒吃飽”。接著,像是受到了傳染,幾乎所有的大人們開始依次愁眉苦臉地訴苦。搞得大家再沒有興致繼續乘涼,說是還不如趁早各自回去睡覺,這樣就不覺得餓了。

“我原來在美軍經常每天吃一隻雞。”我爸他突然張口說。

父親抗戰時期,在昆明美國空軍基地工作,相比之下,那時的物質生活條件可能比現在好很多。不知是因為饑餓喚醒了我父親遙遠的記憶,刺激到了他的味蕾,還是饑餓讓他把媽媽“不許提在美軍工作過!”的事忘到腦後。

“每天吃一隻雞?!”他的話讓圍坐在一起的鄰居,還有我,簡直像是在聽千百年前阿拉伯神話裏的“天方夜譚”。

大家誰也不相信!

要知道,即使到了我出國前,我家每年吃的雞也是屈指可數,更不用提三年自然災害特殊期間,水深火熱中正過著苦日子,我們那些鄰居們的思維方式。

“怎麽可能每天吃一隻雞呢?老李啊,你該不是餓得頭腦發昏,胡說八道吧?”陳先生說話了,話語明顯有些不客氣。陳先生的爸爸原來住在我們家後樓,我們叫他“老陳先生”。老陳先生退休後,回江蘇老家鄉種田去了,他在上海照相機廠當技工的兒子陳先生搬過來住。

向來沉默寡言,不隨便表態的寶寶媽媽這時候也忍不住搭腔了,“是啊,老李有時候講的事情,精彩是精彩,可是天花亂墜的,我們聽也聽不懂!”

四周的人們無不帶著嘲諷,沒有一個投“信任票”,讓原先端起小板凳要走的父親有些不自在了,他停下腳步,喃喃地“真的!我們當時每天……每天真是一隻雞!”

他竟然結巴了!

我覺得那天他特別想強調是“每天”,但又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支持這個結論。

“不信?你們可以去問我愛……人”這“愛”字才出口,又打結了,好不容易把最後的“人”字說出來,就立刻打住!

一定是這個時候,他想起了我媽的警告!

是的,父親生前經常講一些就像寶寶媽媽說的“天花亂墜”的事情,為此,在鄰裏中,大家都認為他喜歡不切合實際地“亂吹牛”。作為女兒,我為此深深地感到內疚和羞愧!因為,他是我父親啊!

這些事情無一不銘刻在我的腦海裏,包括這件“每天吃一隻雞”的故事。

三十年後,我到了加拿大和美國,熟悉了這裏老百姓們的日常生活習慣,也看過不少關於美軍大兵在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一些紀錄片,我越來越說服自己,“這或許是真的!因為這裏雞肉是最便宜的食物。”或許,當初父親每天能吃到的不是活雞,而是冰凍雞,烤雞或罐頭雞之類,總之,天天與日寇打仗的美國大兵吃到雞肉是有可能的!

幸好以前父親在美軍工作過,我們家的亭子間還有一點存貨,幾罐過期的奶粉,魚、肉、水果罐頭,還有咖啡和一瓶檸檬粉。撬開印滿了英文字的奶粉罐,一股過期了的蛤味直衝鼻子,舀一勺含在嘴裏有一種濃厚的奶香,能讓饑餓已久的味覺頓時興奮起來,感覺別提多好了!

可就這點東西,隻能作為平日裏食物嚴重短缺時的補充,根本維持不了多久!

出身書香門第,過去吃慣了好東西,見過大世麵的父親,比起常人更難忍受饑餓的煎熬,他經常跟母親訴說“有慢性腸炎,一吃青菜就拉稀……”言外之意,需要吃一些有油水的東西來補充。

不管是不是因為吃了青菜,父親的確時不時往廁所跑,我可以作證!

而母親卻認為他自私!作為一個父親,沒有責任感,不能克製自己的食欲!

出於無奈,父親瞞著母親將家裏僅有的幾件值錢的東西,比如電唱機、照像機……都悄悄送到當鋪去變賣了,為的是換來些錢填飽肚子。為此,母親更加耿耿於懷,他們倆常常為了經濟上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當著我的麵爭吵不休。

他們的爭吵,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埋下了很深的陰影,在震耳欲聾的吵鬧聲中,我常常天真地憧憬:“以後長大了,要麽不結婚,要結婚就永遠不要吵架!”

有一天,我和母親外出剛進門,見父親提著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外麵用舊報紙包著悄悄下樓,樓梯燈也沒開,樓上樓下,以致整個樓道裏黑呼呼一片。他正走到拐角,看見我們來了,連忙將手裏的東西藏到身後,迅速閃過身,示意讓我們往上去。

“你這敗家子!敗家子!連電扇也要拿去當!沒有了電扇,我們這大熱天不都要熱死了?!”母親突然叫起來,聽口氣她是氣極了,火冒三丈高。

原來,父親手裏提著家裏的舊電扇!

父親自知理虧,但又被逼瘋了,全然不顧母親的憤怒,一聲不吭,急匆匆地跑到廚房,將電扇架到自行車後座上,用繩子捆住……

“好啊你!所有的錢都去填你那個永遠填不飽的肚子!這還不夠!?家裏的東西已經讓你都賣光了!”母親罵罵咧咧,衝下樓去,用力拉住他的自行車,不準他推出門!

“我有什麽辦法?我餓!我餓得難受呀!”父親幾乎在苦苦哀求了。

“這日子裏誰不難受?你以為我就好受?”

父親氣急敗壞地嚷:“那我不行!成天頭昏眼花的,雙腿餓得發軟!以後有錢了,再買一個電扇不就得了?現在夏天眼看也快過去了,再說,開電扇浪費電,你不是總不讓開嗎?留著幹嘛?”

“你有錢了?你什麽時候還能有錢?!”

……

無論母親如何好說歹說,最後,那隻華生牌舊電扇還是讓父親推出門了!

從那以後,母親規定他每月交出三十元錢,作為家用,剩下的二十多元供他個人花費,包括早餐和午餐。這個限製,對於父親來說仿佛上了一副無形的桎梏,以後的日子就更難受了……

他的承諾“再買一個電扇”一直也沒能兌現!每年酷暑,在那些悶熱無風的夜晚,我們汗流浹背,徹夜難眠,隻能靠不停地搖動手中的扇子才帶來一絲涼意。

二十多年後那個八月,當他躺在病床上,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裏,母親買了一個淡綠色帶杆搖頭新電扇,放在他的小床邊,來回輕輕地吹,驅趕著空氣中咄咄逼人的熱浪……

我父母和當年的許多人一樣,在那段不平常的艱苦歲月裏,因為缺乏食物和嚴重的營養不良,個個都得了浮腫病,兩條腿腫的一按一個坑。特別是我的母親,所有的苦都自己抗著,寧可挨餓,也要把僅有的一點口糧留給孩子,後來長大才知道母親因為營養不良那幾年甚至停了例假!可是,每到吃飯的時候,她還常常津津樂道地向大家傳授她能夠少吃飯的“訣竅”,那就是“細嚼慢咽”,說是這樣一來就肚子“很快飽了”。

這種“細嚼慢咽”少吃不餓的方法,我不知道是不是母親發明的?但至少是她最先身體力行的。現在,從那些鼓勵人們少吃多餐,減肥保健之類的微信上,我還時常能看到這種方法的介紹。

也是後來很多年才知道,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其實大部分原因是天災+人禍。從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所謂的“三麵紅旗”開始,全國範圍內搞浮誇,刮共產風,農業集體化。使得農民都不好好種地,很多地方糧食顆粒無收,造成前所未有的大饑荒,全麵斷糧,公共食堂停夥,農民們不得不靠逃荒要飯或者挖野菜度日為生。有些地方連樹根野菜都吃盡了,不得不吃“觀音土”,甚至人吃人!當時全國很多地區餓死大批農村人口!在北京,上海以及那些重要的大城市,盡管用票證限製供應,我們父母那代人在“三年自然災害”中所受的苦,比起那些在大饑荒中餓死的千百萬中國農民來說,實在還算不了什麽!

天哪!我當時哪裏懂得這些?!

每次家裏隻要有一點葷菜,母親自己不吃,也不讓坐在一旁的父親吃!總是特意夾在我的碗裏,甚至單獨給我盛一小碟放在一邊,理由是“女兒還小,要長身體”。這個家庭習慣從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一直持續了很多年,居然讓我漸漸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隻要餓了,總是不顧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將食物囫圇塞下肚,哪裏能了解當父母的苦衷?

家裏吃不飽,父親不得已到外麵再買些食物充饑。手裏攥著那點錢,還沒有到月底早就花完了,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月光族”。他幾乎每到月底的前幾天,不得不跟母親苦苦央求“再借一些錢,下個月我一定還!”

看他一副死氣白咧討好的樣子,讓幼小的我心裏暗暗發酸!

可是,一到下個月5號發工資,無論還不還給母親,剩下的那點錢,一定又因為買吃的,不到月底又口袋空空!

記得母親當時常常教育父親:“我出去逛街,如果看到什麽好東西,我就會想一想,如果不買也行,我就不會去買。這樣錢就省下了,還在我的口袋裏揣著。而你呢?看見什麽就饞,馬上就想吃,當然存不下錢了!”

不過,也隻有父親,有時會帶我出去“打打牙祭”,還帶一些可口的小零食回來。

那時候,如果家裏有一隻蘋果,母親永遠是堅決推掉的,看著孩子們吃,她才高興,而父親則會和我一人一半分著吃。因此,我當時總認為隻有母愛最深,覺得父親屬於“比較自我”的那一類,因此,很多事情更願意站在母親那一邊去考慮,文革時期的衝突就不用提了!

現在父母都去世了,在物質生活如此充裕的今天,回憶起過去那些往事,心裏免不了依然沉重,傷心、羞愧、悔恨……各種難以言述的情緒摻和在一起,讓我仿佛在冥冥中再次看見父母親那一代當年的磨難。

我不是也很自私嗎?為什麽就不能體諒一下我的父親和母親呢?

文革之後,父親得了癌症,由於化療副作用,惡心嘔吐沒有食欲,望著我特意為他做的滿滿一桌子菜肴,不顧我使勁往他碗裏夾菜,勸慰他要保存體力,努力吃東西,還是一刻不停地搖頭……

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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