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荒唐
文章來源: 來罘2017-05-05 17:15:20

一個偶然的機會,在網上撞上一個當年ACT上著名的段子,赫然發現,撤離ACT二十多年了,不由感歎,歲月果然是把什麽刀。

算起來,上過ACT的人如今都已年過半百。一部分人歸去來兮,在他們當中,做學問的多半是博導,走仕途的多半是領導,淘金成功的多半是這長那總,就連自由業者也在某個角落喚雨呼風。多數人則留在了圈外,多半也都進入采菊後院,羽化登仙的境界。總之,如今這幫人,到了正規場合,都一本正經,正襟危座,正人君子,用市井語言說,人五人六的。

然而,誰沒年輕過? 年輕人誰沒荒唐過? 這幫人是人,自然也荒唐過。1990年代初,這幫人成立了一個用Email交流的中文討論組,名叫Alt-Chinese-Text,簡稱ACT。開始時,它是文人墨客泛酸的地方,很快便被一批缺乏道德約束的人給汙染了,最後被女性網友稱為男廁所。隨著網站的興起,ACT很快便被人遺忘了,可以說,它生得優雅,死得荒唐。

不過,時隔二十多年再看,那上麵不全是荒唐。從最黃夏留的,到最假正經的,從最反革命的,到最自幹五的,什麽貨色都有。思想的解放,澎湃洶湧,人性的釋放,活鮮生猛。一代學人,循規蹈矩,老實八交,剛出國門,長期禁錮的後遺症尚存,猛然見到ACT上毫無禁忌的文字,這對他們觀念的衝擊是顛覆性的。

謹言慎行慣了,聽到尼姑罵街,感覺恍若隔世;假裝正經慣了,看到牧師裸奔,感覺頭暈目眩。事大唯上慣了,發現上麵沒了,一時手足無措;壓抑憋屈慣了,發現下麵雄起,頓覺揚眉吐氣。於是,有人歡慶,如過大年,有人興奮,如魚得水,有人不堪,如見春宮,有人哀歎,如喪考妣。

本著中庸的原則,剔除兩極,剩下的便是普遍現象。ACT上普遍存在的是一種無傷大雅的荒唐,常令人忍俊不禁,我稱之為,瓦解崇高式的微樂主義。關於什麽是微樂主義,另有專文討論,不在此贅述。今借二十二周年之機,對當年的荒唐略作反思,以懷念我們逝去的可以肆意荒唐的自由。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05/06 - 1939/09/23),見右圖,有一套關於笑話的心理機製的理論,我稱之為,幽默理論。根據他的幽默理論,幽默的實現遵循的是心理支出的經濟原則,即幽默主要是來源於因節省心理能量而產生的精神放鬆所帶來的愉悅。①

具體說來,說笑話是一個過程,鋪墊相當於心理築壩,即製造心理緊張,抖包袱則是炸壩放水,即瞬間釋放累積的緊張。預期中,正常翻過水壩需要積蓄更多的能量,一炸壩,所需的能量省卻了,因而產生愉悅。關於這一點,可以用電影《巴頓將軍》裏的一個片斷作最好的說明。

翻譯: 將軍想知道你是否願意為德國投降跟他喝一杯。
巴頓: 恭喜將軍。請轉告他,我沒有興趣跟他或任何俄國雜種喝酒。
翻譯: [緊張]我不能把這個告訴將軍! 
巴頓: 就這麽跟他說,一字不拉。 
翻譯: [俄語]他說,他不會跟您或任何俄國雜種喝酒。
將軍: [俄語]告訴他,他也是個雜種。說! 
翻譯: [非常緊張]將軍說,他認為您也是個雜種。
巴頓: [大笑]行,為這個,我喝,兩個雜種喝一杯。

巴頓用“俄國雜種”築起一道心理高壩,正常漫壩所需的能量大得無法估量,他用“另一個雜種②”炸壩,瞬間釋放累積的緊張,所需的能量省卻了,幽默的效果由此達到。最後,兩個雜種喝了個交杯。

有一種幽默方式,值得特別一提,用它來解釋ACT上的荒唐最貼切。這種方式靠獲取荒唐的愉悅來製造笑料。所謂荒唐的愉悅(pleasure of absurdity),準確地說,應該稱來自荒唐的愉悅,即通過荒唐的言行,突破社會禁忌和文化壓抑,獲得從前不受禁忌與壓抑時所享受的自由與快樂。

弗洛伊德以小孩遊戲為例,分析其中的心理機製,“小孩在接受邏輯思維教育,在現實中區分真假的過程中建立的種種禁忌,力量更為強大,因此,對邏輯和現實強製力的反叛根深固。......男孩傾向於做荒唐亊或傻事,這一特征似乎直接源於荒唐的愉悅。......日後上了大學,邏輯和現實的強製更為強烈,他們感到越來越不可忍受,越來越不願受限製,他們仍沒有停止對此的反抗。大量學術笑話就是這一反應的結果。......成人後,在科技大會上遇到其他人,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學習者,會議一結束,酒館小報(Kneipzeitung)就來了,作為對新増知識禁忌的補償,新發現轉化為胡說八道。”③

這個例子幾乎是為ACT上的玩家量身定做的,尤其是成人後那一段。出國前,在各自的領域裏,他們多數都是,或嶄露頭角,或已成骨幹,參加各種學術會議,是家常便飯。在嚴肅的高級學術會議上,尤其是有該領域大師級人物在場的情況下,與會者個個正襟危座,不苟言笑。會議一結束,回到賓館裏,不少人就可能胡鬧起來,邊吃邊喝,邊講葷笑話。言猶在耳,悅仍在心,ACT上的荒唐就是衝這種荒唐的愉悅去的。

早期的ACT通過Email聯網,發貼用的是真地址,幾近實名上網,因此,部分有心人做過有限的統計與分析。統計雖然有限,但分析已揭示出雙重人格現象。網上頗具攻擊性者,網下往往謹小慎微;嘻笑怒罵者,不苟言笑;春意盎然者,暮氣橫秋;假正經者,不那麽正經,......。人們上ACT是為了獲取網下得不到的樂趣。那末,網下為什麽得不到呢?

那一代留學生,心為唐人,身在羅馬,技不下於羅馬精英,粟遠貧於羅馬平民,類似於農民工進城。工作學習緊張枯躁,業餘生活簡單乏味。上班時間,或在教室上課,或在堂上輔導學生,或在圖書館看書,或在實驗室做實驗。那都是象牙之塔的頂層,文化禁忌遠多於市井,加之身在羅馬,更是雪上加霜。

出得塔來,沒有賓館可去,沒有閑酒可喝,直線回到住處,有家的可能是涼心冷麵,無家的肯定是涼鍋冷灶。那個日子過的! 按當地人的說法,They have no life,這句話的字麵意思是,他們沒有生活,但內涵要豐富得多,人家實際上是說,他們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用電視劇《亮劍》裏那個偽軍連長的話來表達,意思更為精準且有喜劇效果,成天少蕩少蕩,這他媽是人過的日指嗎?

俗話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換言之,那群溫馴的家夥不急眼是不會咬人的。在語言不過關的日子裏,很多人都成了兔子,不逼急了,決不張口。當助教要上輔導課,不張口不行,於是使出渾身解數,上完課還是免不了要感覺灰頭土臉。對他們來說,翹著腿說話,曾經是輕鬆快意之亊,如今成了沉重的精神負擔。

善長的中文,失去用武之地,急用的西文,雖先學過,終是不堪大用。這好比,一群好莊稼把式,撂下鋤頭,上船與漁民拚漁叉。漁叉玩得二把刀,再荒疏了鋤頭,那就可惜了。實際上,在西文邊緣化的情況下,他們對使用中文有種饑渴感,這又好比,一群失去舞台多時的戲子,聽說有地方能粉墨登場,心裏怎能不癢? 忙了一天,吃完晚飯,收拾停當,上ACT用中文消遣一番,實在是一種奢侈。這相當於,開了一天的學術會議,晚上找到一個賓館,可以喝閑酒,講葷笑話。

況且,這是一群讀書人,對雪夜閉門讀禁書,有內在的向往。網絡空間存在於冥冥之中,相當於雪夜,上網需要密碼,不得者不入,相當於閉門,ACT上有大量的荒唐,大量的荒唐雖然帶來大量的愉悅,但這種荒唐為白天的社會禁忌所不容,相當於禁書。於是,莊稼把式們在船上找到耍鋤頭的樂子。按弗洛伊德的說法,這種樂子屬於荒唐的愉悅,它其實是一種切實的心理需要。

道家喋喋不休地強調天人合一,儒家則極力鼓吹存天理滅人欲,我一直以為真理在他們手裏。對ACT上的荒唐稍加反思,我發現,他們都沒對天人之間的張力給予足夠的重視。然而,必要的張力不為科學哲學專美,它不僅存在於思維方式的聚斂與發散,科學研究的傳統與革新之間,而且也存在於天人之間。縱觀人類的進化,個體的成長,天人之間的張力無時不在,無人能免,而且,隨著文明的發展,歲數的增大,人一側的力越來越大。

肆意荒唐的自由,正在逐漸失去,但對愉悅的渴求,卻未有些微減弱。一己之內,天人較力,響動十分清晰。天低聲囁嚅,可否再搞點荒唐的愉悅,人厲聲喝斥,費老,做人不能為老不尊! 嗚呼,逝去的荒唐,連帶荒唐的愉悅,那是更漏子的上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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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cious W. W. Norton & Company 1989, P145

② 另一個雜種,原話為,OK, I'll drink to that, one son of a bitch to another.

③ ibid, P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