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長篇小說《人間鳳凰》34

姐夫歐陽笙原是個小提琴手，有一頭濃密微卷的黑發，白麵書生的模樣加上瘦長的身姿，渾身散發著藝術家的氣質。他當年在音樂學院讀書的時候，有一次開小提琴演奏會，姐姐去了一“聽”鍾情，用她的話來說“琴聲美得令人窒息”。歐陽笙也很快被這個擁有感性美和知性美的醫學院女生吸引住了。交往一年後的大四年間，歐陽笙參加了一場學生運動，結果竟然被學校開除了。這樣一位憂國憂民、血氣方剛的好青年，學校不愛，美人更愛。姐姐猜父母肯定不會接受這個男朋友，就沒告訴家人。歐陽笙也想等自己成就一番事業以後再娶姐姐。可是一個退學的、拉小提琴的學生，到哪裏找工作都碰壁。大他兩歲的姐姐先他一年畢業，已經做著醫生，不在乎他窮，可是他在乎。倆人就一年年地拍拖著。

“唉，說起你姐的事，我覺得很內疚。”母親把我拉到臥室，“那時候一直以為她沒有男朋友，看她都二十八了，就給她介紹了一個，你爸老戰友的兒子，人家上門求親求了好幾次，你爸看那個小夥子人品不錯，才去跟你姐說的。結果你姐很生氣，說我們包辦婚姻。她一聽說對方的父親是省組織部部長，更是大發雷霆，說你爸要賣女兒升官，你爸氣得都要得心髒病了。她自己不說，我們哪裏曉得她有了男朋友？她一定是怕我們逼婚，就趕快跟歐陽笙結了婚。”

婚後的姐姐自願扛起家裏的經濟擔子，好讓歐陽笙專心音樂。結婚的頭兩三年，倆人卿卿我我，琴瑟和諧，歐陽笙的琴技日益長進，本來就擁有一副渾厚女中音嗓子的姐姐更加歌聲繞梁。姐姐遺傳了父親的音樂細胞，從小能歌善舞，年年學校裏的演出都少不了她。她當年想去讀音樂學院，被父親攔阻，說音樂不能當飯吃。

父親何曾想到女兒會嫁給一個音樂生，看這個女婿隻是參加一些演奏會、教幾個私人學生，哪裏是什麽正經職業，不免冷眼看待。姐姐嗆他：“你不是從小教育我做自強自立的女性嗎？我正是遵從了你的教導，靠自己養活自己。”

姐姐曾經流產一次，之後未能再孕。母親心疼女兒不已，怪罪女婿照顧不周。其實是要強的姐姐工作繁忙，自顧不暇。她成為一名優秀的婦產科醫生，點名找她看病的人越來越多。每天門診室的病人排著長隊等她看病，忙得她連上廁所都小跑去，還盡力加班增加收入。

轉眼間到了舉國上下進入全民皆商的年代，歐陽笙再也守不住一把曲高和寡的小提琴了，開始下海經商。他賺了一筆後豪情萬丈地去深圳開公司，施展抱負，不料被人騙得老本虧盡，畢竟他骨子裏是一個老實的書呆子。原先對音樂的執著變成對商場的執著，他就像身陷賭場的賭徒，贏了還想再贏，輸了要繼續賭下去好有翻本的機會。五年過去了，他依然呆在深圳嚐試各種商機。姐姐苦勸他不歸，隻好無奈地苦等，婚姻似有似無。

姐姐和姐夫這樣分居兩地的生活，家人一直瞞著我。眼前的母親抹著眼淚：“你姐夫不願意回來恐怕也是因為不想見到我和你爸。” 她又絮叨著，不是存心騙你姐夫的事，讓你知道了又有什麽用，讓你徒生焦慮而已。

我歎息著，人到中年的姐姐要在南城守著一份事業和收入，付著房貸，贍養著將近八十歲的婆婆，照顧著自己的父母。善良、慷慨的姐姐總是為著他人而活。不禁想起傑夫的母親，天下的有情女人都一樣，為所愛的人甘受折磨。隻是，婆婆有她的神安慰她，姐姐會怎樣走出她的困境？

我走進客廳，姐姐無限愛憐地看著在享用美食的朱麗婭：“丫丫真是個小美人！比照片還漂亮。姨媽知道你很會下棋，唱歌喜歡嗎？”

朱麗婭不好意思地說：“愛聽歌，唱不好。”

“等吃完晚飯，姨媽帶你去唱卡拉ok。不是吹牛，你要是願意，姨媽可以教你成歌星。”

女兒望著我，不知說什麽好。

“你就跟姨媽去吧，你在美國還從沒玩過卡拉ok。”

母親也過來說：“你姨媽就這點愛好，嗓子賽過歌星，而且唱一個通宵都不累，去見識見識她的歌星風采吧。她可是醫院合唱團的著名領唱，心血來潮的時候還會去客串演唱會，過一把歌星癮呢。”

姐姐帶女兒出去了，看得出女兒喜歡熱情直爽的姨媽，姐姐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我和母親一起做家務，聊家常。

我和母親在廚房裏洗洗刷刷完後，從陽台收回曬幹的衣服，然後坐在沙發上邊疊衣服邊聊天，父親則在低頭看報，依然是那幾份報紙，《人民日報》、《參考消息》、《南城晚報》，時空仿佛回轉到從前。

疊完衣服後母親拿出了一張照片給我看：“猜猜是誰？”

一張身穿華貴白紗的新娘照，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似曾相識的麵孔，我疑惑地抬頭看著母親，又看看照片。母親得意地笑了：“沒錯，是你的老媽！一個月前你姐姐給我們慶祝結婚50周年，慫恿我們去照的，說眼下時興補拍結婚照。對了，還要謝謝你寄來的漂亮賀卡！”

“媽，你這張照片拿出去會迷倒一群老頭子的！”

“瞎說什麽！”母親說著又拿出一張照片，是兩人的結婚照。新郎官西裝筆挺、身板挺直，我衝著父親揮揮照片：“好一個老帥哥！”

父親抬頭，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是陪你媽拍著玩的。”

我看著照片上的日期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媽，我以前就想問你，你是特地選了你生日那天結婚的嗎？”

她愣了一下答道：“我是選了結婚那天做我的生日。”

輪到我發愣了：“你可以選生日？”

母親歎了一口氣：“我其實不知道我的生日，你外婆生了十二個孩子，我是第十個，她哪記得那麽多，就記得是在農曆哪個月生的。到跟你爸結婚的時候，他認真地要我確定一個生日，我幹脆選了結婚日。”

“好浪漫，把結婚日當成你新生的日子。”

“阿英，你沒跟青鳳說過你16歲的秘密吧？”父親突然插嘴道。

母親搖搖頭：“過去的事有什麽好講的。”

“16歲的秘密？”我好奇極了，“你們又有秘密瞞著我？”

“阿英，要讓兒女們了解我們的一生，了解我們這輩人，好叫他們不忘本。我們這把年紀，說走就走了，不知道青鳳下次什麽時候能回來。”

母親半天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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