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淮菜裏的鄉愁
文章來源: 應帆2018-11-22 09:01:05

  周末去法拉盛的中國超市買菜。兒子們看到超市塑料大盒子裏養著的黃鱔,大驚小怪地以為是蛇。我用英文解釋一遍,他們又“噢”地一聲,想當然地以為那是鰻魚或者帶魚。我一時解釋不清,幾覺有口難言之際,忽然想起老家人其實是把黃鱔叫作“長魚”的,倒是十分貼切、形象的名字。卻因此,又想起“軟兜長魚”這道夏日淮菜來。

    這兩三年,因為微信,和很多舊日故鄉的朋友有了聯係。大家在朋友圈裏時常曬的、轉帖的,自然少不了吃,少不了有關故鄉淮安人的吃,少不了各式“淮菜”。

    話說回來,對各類文章和帖子裏說到的淮菜,我卻多少有些茫然。我在淮安生活到十八歲,前麵十五年在農村度過,然後在城裏讀了三年高中。那時我不諳世事,口袋裏沒幾文零花錢,心態上也沒有下館子吃飯的底氣和勇氣,所以對飯館裏的淮菜並沒有多少直接的印象和體會。

    唯有一樣淮菜,是極家常的夏日菜肴,卻又異常鮮美,在別處且不容易吃著。這菜的名字叫“軟兜長魚”,在別處也似很少聽說。

    所謂長魚,就是“鱔魚”或“黃鱔”了。江淮地區盛產這種黃鱔,肉嫩味美,而且營養豐富,在夏天的河畔田頭又到處可見,因此是十分民間又流傳甚廣的一道菜。據說有名廚曾以鱔魚為原料,作出108樣佳肴,史稱“全鱔席”,聽得人垂涎欲滴。

    到夏天,黃鱔出沒於河邊田埂,當地便有許多人以此為業,走溝穿渠地或捉或釣。以此為業的人家,每每黃昏時候就出門“張椏子”。這裏的“張”,其實是“放置”的意思。而所謂的“椏子”,乃是用竹篾子編成的T型竹筒,竹筒有蓋,呈漏鬥狀,筒內置蚯蚓,以其腥土味和夜裏發出的亮光來誘惑長魚入筒。因為筒蓋外口大,內口小,放在裏麵的蚯蚓不得出,長魚一旦遊入也更難全身而退。

    “張椏子”的人在前一天晚上把這些椏子們放在田間水畔,第二天一早再去收回。到家後,再把每一節“椏子”打開,倒出裏麵的長魚,每每收獲頗豐。我的二舅多年以打漁為業,也曾是“張椏子”的專業戶。

    不那麽專業的人士往往就像釣魚一樣來釣黃鱔。不過因為黃鱔們多晝伏夜出,而農人白天或不得空,或嫌天氣太熱,因此趁著夜色去釣長魚是夏日夜晚的一大消遣。在夜間,鱔魚喜歡從洞裏探出大半截身子、把頭伸到水麵上來捕食蚯蚓等蟲類,因此也是它們最容易上鉤、最易被掐纏活捉的時候。我們在房前院中納涼之時,常可見田間埂頭有三三兩兩的農人提一盞煤油燈出沒,燈火起伏伴著蛙聲高低,亦是一景。

    我家弟弟也曾是個釣鱔能手。他不僅喜歡在晚上隨大流、提一盞煤油燈招搖過“田”,還常常中午不睡午覺、跑出去釣黃鱔,曬得滿頭大汗且臉色黝黑,那時常被大家笑話,說他是條“黑泥鰍”。弟弟釣得的長魚,一天或不過三兩條而已,一般多拿回家放小水缸裏養著。積攢多了,或拿到集市上去賣,或就近救急,賣給需要請客、卻又來不及去市場買菜的村鄰。弟弟賣長魚所得的錢,曾經支付過他好幾年的學雜費。就這點來說,我這個兄長一直自愧弗如。

    一個夏天,總有那麽兩三次,或是有客來,或是自家打牙祭,弟弟自願貢獻一兩斤長魚出來,父親也樂意下廚一顯身手,我們就跟著一飽口福了。

    燒製長魚,先要燒一鍋滾開的水,然後把長魚從缸裏撈至盆中,換水給它們淨身。如此幾次後,把水倒光,掀起鍋蓋,迅速地將長魚倒入滾鍋中,再死死蓋緊鍋蓋。起初還能聽到長魚掙紮竄起、撞擊鍋蓋的“噗噗”聲響,不幾分鍾,也就漸漸歸於平靜。一時開鍋,長魚已經死透燒熟,卻依然肢體完整,並無破爛之相。

    父親先用長筷將它們從鍋中撈出,然後坐在桌邊,拿準備好的竹篾子劃長魚。他用一根短篾子釘住長魚的頭,再用另一根長篾子,從長魚的頭頸部往尾部一劃,就把魚體一分為二,一半是肉,一半是肉裹著魚骨和血柱。長魚的血,經熱水猛燒,已成固態血柱,顏色微紫、略紅、稍黑,和魚肉、魚骨的顏色也各自涇渭分明。父親拿長竹篾子再劃兩次,長魚就不僅骨肉分離,也血肉分離,隻剩下魚頭和魚骨架孤零零地在那裏。父親再小心地把魚頭周圍殘留的一些肉剔除幹淨,就算處理完一條長魚了。

    臨末,七八條長魚就變成三、四十根肉條和血條。父親先把它們頭靠頭、尾靠尾地碼列整齊,再齊齊切成幾段,放在盤中就已是悅目而誘人口水的一堆食料。長魚肉色褐黃,長魚血是紫紅發黑,和紫色洋蔥、白色蒜頭、青紅二色大椒,或再加上黃色雞蛋,一頓爆炒之後,就可享用。

    這一樣菜,色相繽紛油亮,口感香滑軟膩,叫人完全忘卻了因長魚類蛇而生的厭怕,或者目睹長魚下滾鍋而隱生的那種殘忍。吃這道菜的時候,才能體會到為什麽叫“軟兜長魚”:因為長魚的肉質軟膩,又是長條狀,仿佛小孩子圍兜的繩係,是有此名。

    離鄉廿六年,出國也已十八載,不想如今在紐約的華人超市裏,卻也能常常看到長魚了。我不善廚事,也常以“君子遠庖廚”自我安慰,隻是看到長魚時,故鄉和童年就不覺在眼前閃現。十一、二歲的弟弟在夏夜拎一盞油燈出沒田間的舊景生動如昨,而父親燒製的“軟兜長魚”的美妙滋味仿佛猶在眼前舌尖。

    “當時隻道是尋常”,卻全沒想到這一道叫“軟兜長魚”的家常淮菜,會在人到中年之際、身處異國他鄉之時,常常不設防地來勾起我的鄉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