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兩位在探索中遇難的勇士
文章來源: cng2017-09-28 21:13:11

這是一篇遲到的紀念。

最早對denovo這個網上ID的印象,是多年前逛北美的買賣提BBS我最常去的曆史版和北大校友版,denovo剛好在兩個版都當過版主和版副,在管理版麵和整理精華區方麵做了不少工作。後來有很多年那些版麵都不去了,前一段時間突然聽朋友提到,她的好朋友在國內搞潛水測繪的時候和同伴一起意外失蹤。人們在絕望中不肯放棄希望,依然在盡全力尋找。但是命運中注定的厄運該來還是要來的,幾天前噩耗終於傳來,救援人員在六十米的水深處發現了兩位業餘潛水員的遺體,他們是39歲的徐海燕和34歲的孫昊。後來又在網上看到一些紀念文章,原來徐海燕居然就是BBS的denovo,畢業於北大生科院和哥倫比亞大學,是一位分子生物學家。

事故的原因尚在調查中,但是疑雲密布,問題從生。因為denovo和她的夥伴雖然是業餘愛好潛水,但是藝高人膽大,應對出事地點的潘家口水下長城應該是遊刃有餘。國際上有一個標準最為嚴格苛刻的民間潛水組織GUE,目前國內隻有七人成為正式會員,其中就有denovo和孫昊兩位,他倆的專業程度,可想而知。現在斯人已逝,除了哀悼紀念的,網絡時代,居然也免不了一番口水。有人說遇難者“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對家人不負責任”。就連denovo的專業潛水服裝設備耗資幾十萬也成了閑人口中的談資。

最近幾年來中國搞探險極限的愛好者越來越多,但不知是什麽原因,對這種拋棄溫柔鄉而自投險境的行為,人們的譏諷和反彈卻也愈演愈烈。比如前一段的熱門新聞“30多名驢友穿越秦嶺鼇太線失聯”, 固然引發廣泛關切,但是譏諷風涼話也不少,有人不是關心人員的安全,光是一個勁嚷嚷“憑什麽浪費納稅人的錢去找這些不知死活的人”?就連人畜無害的健身“暴走團”一族,最近傳出來在山東的馬路上被機動車給撞了,網民們居然是一邊倒的一片大快人心之聲。

有一種理性的說法,愛好挑戰極限,固然是人生價值的一種追求,但是一定要量力而為,千萬不要給家庭帶來悲劇,給社會帶來負擔。這讓我不禁想到查理林伯格(Charles Lindbergh)的故事,他是曆史上第一位完成從紐約不間歇直飛巴黎壯舉的美國人。在一百多年前,飛行探險在歐美大陸風行起來。不間斷橫跨大西洋成為全世界飛行家的夢想,飛行極限桂冠上的明珠,但是挑戰設立之後短短的幾年裏,嚐試者雖絡繹不絕,但結果是連續的機毀人亡,其中不乏象一戰王牌飛行員這樣成名立腕的人物。終於,在連續六位挑戰者死於非命之後,25歲的林伯格,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美國郵政飛機駕駛員,駕駛自己簡陋的單引擎小飛機,從紐約長島出發,克服無數艱難險阻,經過33小時長途奔襲,降落在巴黎郊區,得到十五萬群眾的瘋狂歡迎,他也成為風靡世界的英雄人物。其實以現在的標準看,林伯格的飛機實在太簡陋,簡直無法想像憑它就能橫穿大西洋。比林伯格名氣大得多經驗也豐富得多的法國空戰英雄Charles Nungesser,為了為人類突破這個極限,不幸消失在茫茫的北大西洋,直到今天仍然蹤跡皆無。所以林伯格這種踩著先行者的屍體前行的行為,簡直就是瘋狂的自殺,隻不過他僥幸成功了。相比之下,後來的美國著名飛行女英雄艾爾哈特(Amelia Earhart)就沒那麽幸運了,她在1937年單機環球航行挑戰中消失在夏威夷,生不見人,死無全屍。

但是這些極限飛行壯舉極大地刺激了商業客運和郵政飛行的發展,要是沒有林伯格,和在他之前六位死難的失敗者,在他之後的艾爾哈特,象波音這樣偉大公司的產生,我們今天享受的洲際飛行的方便,都不知要被推後多少年。看看西方的曆史,與之類似的現象是大航海時代的地理大發現。十八世紀英國大文豪Samuel Johnson這樣形容那個時代的英國人對冒險的狂熱:男人要是不當兵也不離家航海探險你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Every man thinks meanly of himself for not having been a soldier, or not having been at sea)。當然在現在這個時代,當兵的勇氣在西方剩不下什麽了,克林頓自稱非常愛國可是“痛恨”軍隊,川普因為“腳疾”四次逃避服役越南。但是,喜愛冒險的文化基因仍在。

而中華的文化基因裏好像對這種拒絕安分守己的行為大不以為然,《河觴》提到,和Samuel Johnson同時代的明末清初大文人王夫之沾沾自喜地說而我中華“有城廓之可守,墟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賦稅之可納,婚姻仕進之可榮”,又何必去學野蠻人 “逐水草,習射獵,忘君臣,略婚宦,馳突無恒”的野蠻習性?閉門造車到了近代,卻被這些低級野蠻的蠻夷的堅船利炮給打敗了,中國士大夫們總結經驗教訓是技不如人,必須“師夷之長技以製夷”。但真的僅僅落後在技術上嗎?根據《重說中國近代史》一書記載,鴉片戰爭時期英軍的火器也不過是裝填緩慢射程有限的前裝火藥槍,而且一遇雨就失靈,和清軍裝備的中國傳統鳥銃不見得有代差。中英雙方在以炮火對壘的時候,清軍尚能穩住陣腳。隻有到了純粹考驗雙方戰鬥意誌力的刺刀見紅階段,清軍才一觸既潰,四散奔逃。可以說,整個中華民族精神的頹廢和淪喪,才是南京條約簽訂的根本原因。再聯想到林伯格的壯舉,他踩著六個前人的屍體登頂,仰仗的也決不僅僅是什麽高精尖的硬件技術,更多是一種執著探索生死置之度外的精氣神兒。然後,在這種精神動力帶動之下的技術革命,就真正成為改變人類命運的大變革。

人對未知和極限的熱愛,是挑戰自身局限性的一種本能和嚐試。Samuel Johnson在大讚了士兵和水手的探索勇氣之後,又加了這麽一句:“人類敬仰那些能夠克服恐懼的人”(Mankind reverence those who have got over fear)。說到恐懼,恐怕沒有什麽比沉浸在百米之下暗無天日寂靜無聲的水中更孤獨恐怖的事了。但是denovo是這樣描述自己在深水中的經驗:

“如果關閉燈光,眼前是一片黑暗,隻能聽到自己呼出的氣泡聲,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封閉空間潛水最美的時刻之一,便是關閉所有的燈光,陷入那原初的,亙古的,純粹的黑暗之中。沒有人間浮華,沒有塵世喧囂,甚至沒有無所不至的光線,無孔不入的聲音,隻有絕對的黑暗與寧靜”。

這樣一位戰勝恐懼挑戰極限的奇女子,值得所有人的尊重。

我忽然問自己,為什麽多年來能記住denovo這樣一位素昧平生的網上ID?想來想去,也許是就是這個獨特而別出心裁的ID的緣故,de novo是拉丁文“全新的,從頭開始”的意思。兩年前中國女科學家屠呦呦成為中國公民榮獲諾貝爾醫學獎的第一人,她在植物中提取了治療瘧疾的特效藥青蒿素。和絕大多數新藥都是在已知結構上修修改改不同,青蒿素和世界上所有已知藥物的結構都毫無相似性,就可以被稱為是de novo的新藥,由於它自立門戶開天辟地的重大意義,從而獲得諾貝爾的殊榮。我想denovo之所以取這個網名,也許就是想在人人都過著的平凡生命中發現一個全新的自我,終於,她在潛水中找到了。denovo雖然英年早逝,留下一個年幼的女兒,但和世界上絕大多數死而湮沒不足道的庸庸碌碌者相比,她不枉人生路上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