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成:虛構是我最接近自由與狂歡的樣式
文章來源: 星如雨862021-01-16 20:18:27

澎湃新聞記者 羅昕

2020-10-29 10:17 來源:澎湃新聞

2017年,在陳春成工作後的第五年,他開始在豆瓣上發表小說。去年年底,他的小說《音樂家》以第八名登上了“收獲文學排行榜”中篇小說榜。今年秋天,集合他九篇豆瓣日記的短篇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由理想國出版了。
 
這是陳春成的第一本書。“我在應對外界評論方麵沒什麽經驗,也擔心擾動自己閱讀、創作的心境,是得學著背過身去,忽略一些嘈雜。”麵對媒體時,這個瘦瘦的90後男孩也還不大習慣。他總說自己的生活平平無奇,並無太多可說。大學畢業後他做過一年地鐵工程,參與建設了無錫地鐵的兩個站台和隧道,後來定居泉州,從事的工作和園林工程沾點邊,業餘寫寫小說。
 
身為福建人,他對一句描述山區民風的話很是親近:“忙時為農,閑時為匪。”
 
他便用這話來形容他的生活狀態:“工作謀生如本分種田,悶了閑了,無可紓解,就去當一陣子土匪,興盡了再回來。寫作於我即是快馬、長槍、大碗的酒和阻絕兵馬的群山,是內在的狂歡,平息後即歸於日常。”
 

在近日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他說:“我最近的問題就是長期種田,距離上一次上山太久了。”


喜歡汪曾祺和博爾赫斯,“好的就是好的”

 
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共收入九個短篇,第一篇和集子同名,也叫《夜晚的潛水艇》。故事裏的小男孩總被旺盛的想象力困擾著,無法集中注意力到現實中來。可以說,這是陳春成在整部集子裏自我投射最深的一篇。
 
就像那個男孩一樣,他在晚上睡覺前總想著隻要按下書桌上的按鈕,整個家就變成了一艘潛水艇。爸媽就在隔壁房間裏睡著,一無所知,窗外暗摸摸的,他們不知是夜色還是海水。他的房間則是駕駛室。他是船長,隊員還有一隻妙蛙種子和一隻皮卡丘。
 
繼續往後翻,這般充滿奇思妙想的故事還有很多:有人以“剪裁雲彩”為職,困於“知也無涯而生也有涯”,最後靠狐狸的牌局解決了問題;有人蘇醒於博物館裏的二十一世紀展廳,才發現自己置身未來,被後人要求複述出《紅樓夢》;有人通過藏東西來安放某種心緒,因此發現了寺廟古碑的秘密,將鑰匙藏在秘密旁邊;有人像那傳說中的紫翅椋鳥,一旦找到了自己的旋律,形體立時化作音符狀的灰燼……
 
“具體到寫法上,它們也不盡相同。有的節奏較快,恣肆些;有兩篇是慢板,寫得散淡些,是不多的現實題材;還有的很夢幻,卻也不一味地夢幻,而是有所映照。”陳春成說,他試了兩三種寫法,各有各的好玩處,“語感上我是滿意的, 是我想要的那種舒服。”
 
拿到藍色封皮的新書後,他把它放在了書架上,置於兩本他心中的傑作之間。再三追問下,他說一本來自汪曾祺,一本來自博爾赫斯。
 
而細看豆友對陳春成的評論,不時會翻到這樣的評價——“有博爾赫斯的感覺”。《夜晚的潛水艇》的開篇也引到了博爾赫斯的《致一枚硬幣》。
 
“在剛開始的幾篇裏,我學他那種玄玄的趣味。有一陣子我很愛把玩他迷戀的那些玄想主題,其實最著迷的是他敘事的技法:幾何般的簡練與精確,但有時又天花亂墜不加節製,飛一小會,還有那種令人沉浸的語調,幾句話就讓人浸入氛圍。我其實讀他很晚,也是在豆瓣上看到推薦才看的,一看就看進去了。所以我在潛水艇那篇開頭讓他出場了一下,提供了一個關鍵的物品。”
 
他還發現,博爾赫斯在中國有過幾輪的冷熱,但熱過之後大家又閉口不談,幻想文學愛好者轉而聊起科塔薩爾等人。
 
“也許是對熱點的有意回避吧。”他倒不會因為博爾赫斯有過多的追捧者和模仿者就羞於提起,“好的就是好的。”
 
而在語言上,陳春成從汪曾祺那受益良多。“他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和語言的關係不像橘子跟橘子皮那樣——可以剝開。按他的說法,你不能說一篇小說寫得好,除了語言差一點。就像你不能說一個曲子很偉大,除了旋律差一點。我是讚同他這個觀點的。”
 

“以古人為例,如李白的不朽並非靠所謂思想,他慣常的主題無非是壯誌難酬與及時行樂,然而他有獨步古今的語感。杜甫亦然,他的偉大不僅在於憂國憂民與其經受的苦難,這麽說有點冒犯了他。他是憑一己之力奠定乃至拓展了格律詩的格局,不論他古體詩的成就,單以他妙到巔毫的對仗技法,即足以淩跨百代。”


“語文考試就是考駕照,和飆車總是不同的”

 
陳春成喜歡把視線投向窗外。還在讀書時,他會把教室想成一節火車廂,一條走廊連接許多車廂,就像《東方快車謀殺案》那種舊世界的列車。這火車在時間中行駛,四十五分鍾到一次站,鈴聲響起,乘客們湧到走廊邊,趴在欄杆上,向半空中看不見的小販們買東西。
 
他沒想到自己以後會寫小說。高二他選了理科,一是理科成績更好,二是不喜歡背政治。但他對古詩詞很是著迷,從初中開始就偷偷寫一點舊體詩,邊寫邊背,不抄出,不示人。當時網絡還不發達,連平仄都是他背多了琢磨出來的。作為福建人,他一度以為山和窗、林和星是一個韻,到高中才知道押錯了。後來他發現不少台灣歌詞都這樣押,這是口音問題。
 
至於他多年前的高考語文成績,倒隻是一般,他也不以為意:“應試作文就像考駕照,一時的應付,沒有想象中那麽大的損害,不妨礙日後玩漂移的。”
 
他本想大學報考中文係,但那年中文係不招理科,於是進了土木工程。他問中文係的朋友課上都學些什麽,回頭想想,自覺做個旁觀者也挺好。他依然寫詩詞,還開始寫散文,有一次將自己寫的幾首冒充古人的作品去請教中文係老師,居然蒙過了,這叫他很是得意。
 
那會他對小說隻是集中地看,喜歡的也不多,都是像裏爾克的《軍旗手的愛與死》,阿索林的《節日》《安命》那樣介於詩與小說間的東西。按他的話說,自己寫散文到了2017年秋天,不知為何,有了幾個故事,忽然就寫起了小說,寫到現在。
 
除了文字,他也很喜歡畫,經常在豆瓣文章裏用東山魁夷的畫做插圖。
 
“我也不懂畫,就是覺得有些畫麵很好看,有些畫麵會讓我沉浸在特別的場景中。”比如小說《音樂家》的開篇和中間有關荒郊別墅的描述,就源於格裏姆肖的畫作。
 
《音樂家》是這樣開頭的:“1957年秋夜的細雨(若有若無但確實存在過的細雨)飄灑在我想象中的列寧格勒上空,雨絲隨風橫斜,瀟瀟而下,將那些灰色樓群的外牆灑成深灰,模糊了許多透著暖黃色燈光的窗口,接著灑向街道,在一柄虛構的傘上化作綿綿不絕的漸瀝聲。持傘的男人豎起了大衣領子,頭戴黑色軟呢帽,站在沿街的極樹下,隔著上方稀疏的黃葉,緊盯著街對麵的十九號公寓樓。這是西郊一條偏靜的老街,夜裏行人廖落。街麵用石磚錯落砌成,濕潤後顯得黑而滑膩,像某種巨大生物的鱗甲。一台嘎斯牌汽車歪斜地停在街角暗處,濕鹿鹿的車頂上已黏了不少黃葉。幾點橘紅色火星在擋風玻璃後詭秘地浮動著。”陳春成小說《音樂家》的開篇,源於格裏姆肖的畫作

陳春成小說《音樂家》的開篇,源於格裏姆肖的畫作

隨著這樣一個畫麵展開的,是一個會吹單簧管的樂曲審查機構元老的故事,他謹小慎微地做著審查,又借已逝好友的身份延續著自己的藝術生命。有讀者說這個故事完全不像是中國作者虛構的,像作者在俄羅斯跳蚤市場的一堆廢紙裏找到的蘇聯時代哪位不能公開發表的小說家的手稿。
 
會讓他陷入情境與情緒的也不止東山魁夷和格裏姆肖。但凡在網上看到讓他眼前一亮的字畫,他都習慣性下載下來,再按“九州”和“海外”進行歸類,前者細分為“黃大癡”“石濤”“清初六家”等等,後者則容納了“東山魁夷”“格裏姆肖”“浮世繪”“康斯特勃”“雷諾阿”等等小文件夾。
 
他還喜歡看偵探小說和懸疑電影,多年跑步和收集口袋妖怪的手辦,一天刷幾次豆瓣廣播,偶爾“吃雞”,今年新看了德甲,打算比較完整地追一兩個賽季。他說自己大多數時候隻是極其平常地生活,經曆平常的哀樂,隻有在天馬行空的虛構中會沉浸於一種興奮又迷蒙的狀態,漸漸窺見故事的脈絡,乃至細部的詞語——那是他生活中最接近自由與狂歡的樣式。
 
“我在暗中營造的一切並非蜃樓”
 
《夜晚的潛水艇》中所有小說皆首發於豆瓣,最早的一篇寫於2017年,最晚的寫於2019年。這些小說後來陸續都被文學雜誌拿去發表了。目前這本書已上市一個多月,在豆瓣已有800多人評分,分數暫在9.1。
 
前陣子批評家金理還說,“青年文學”的版圖已經和過去不大一樣了,在傳統文學機製之外,大家關注到了越來越多的平台,比如從豆瓣上結識了陳春成、王占黑、大頭馬、慕明等人。
 
在陳春成看來,豆瓣最好玩的時候就是2016、2017年,氛圍特別好,很多人喜歡小說,然後發在日記上,大家互相轉、互相看。現在好多人“消失”了,或者漸漸也不怎麽在豆瓣上發東西了。
 
“要是沒玩豆瓣,我估計會把文章貼在QQ空間。”陳春成說,早些年他寫散文,時常往文學雜誌的郵箱投稿,從未收到回音,“也許是那些電子郵箱沒被真正使用,也許是對方覺得太差,不值一回。有時我都懷疑是不是郵件中途被什麽黑暗組織給攔截了,從未抵達過。”
 
談及作品發表和外界認可,他的小說《傳彩筆》或許本身就是一種答案。這個故事寫到一位老作家奇異的精神遭遇。老作家在夢中遇到了一位老人,老人給了他一隻筆——用它可以寫出真正偉大的作品,但沒有人會看到。
 
“故事有點取法《洛神賦》,主角幾乎沒有物理上的移動,情節都在他體內發生。幻境降臨又離去,‘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所以筆法也有意瑰麗和馳騁了一下。”陳春成說,故事也涉及一個問題,即一個人完全為自己寫作,是何種狀態與困境。老作家在得筆後進入了通靈般的寫作狀態,他能忍受這種狀態對生活的影響,卻難以忍耐寫作之後的狂喜:
 
“這狂喜無人可以分享,直到拖垮成一種疲倦。寫作誠然能帶來最澎湃的快樂,但他人的認同能讓這份快樂變得確切,從滔天的浪濤變成可以珍藏的珠玉。……我年輕時有許多次類似的經驗:自以為寫出了傑作而狂喜,隔了些時候再看,不過敝帚自珍罷了,一場蜃樓。我穿越了一萬重蜃樓才奔走到如今,如今我確信這不是幻覺,眼前是真正的瓊樓玉殿,可此時的狂喜和當時似乎並無不同。一樣是勝事空自知。”
 
勝事空自知,這五個字意味深長。在為新書而寫的日記《潛水艇的秋日之旅》裏,陳春成也坦言道:“我是個生活圈子封閉、容易自我懷疑的人,他人的聲音讓我得以確定,我在暗中營造的一切並非蜃樓。”
 
“除了描摹現實世界,還可另行構建一個”
 
有讀者說:“他(指陳春成)直接越過了書寫自我經曆、描摹現實生活的階段,有自己隱秘的通路,一出手即為萬物為題,更像是麵對永恒的書寫。”
 
“我確實不太涉筆自己經曆,更傾向於它將藏在一些細節中,哪怕是離奇的幻想中,成為倒影、流光或氣味。”陳春成回應道,“也許偏愛‘沉重現實’題材的讀者會覺得其中幾篇幻想故事縹緲不實,缺少對生活的關注、對困境的回應。不過我想,應對現實世界的法子並不這麽單一,除了如實描摹它,我們還應當有能力另行構建一個世界。將米釀成酒,不如米飯管飽,給人以生活的氣力,但於生活之外,提供一種醉意和超然,也挺好。而且留心的話,即便是最離奇的幾篇故事裏,也有對現實的鮮明映照。”
 
他想,當他把幻想營造得足夠堅實、精密,其實也就成了另一種真實,“而且,有些小說不試圖模擬現實,讀起來,就像在夢中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氛圍讓你願意沉浸,追隨作者去做一場夢。”
 
他很肯定的一點是,人隻能寫他願意寫的東西,並想嚐試不同的寫法。就像他在《釀酒師》這個故事裏寫到了幾種釀酒法,其實也對應了不同的藝術樣式:倚仗題材取勝的、憑空構建的、科學般精確的、任意直行而法無常法的,最後融溶一氣的。
 
“我想有時寫作是一種附體,將‘我’拋入他人之中,前世或他生,範圍不限於這個宇宙。我的意識是一小汪水,在他人的輪廓裏蕩漾一會。有幾個人物就如同我的分身,依稀可辨。”去年年底,陳春成的《音樂家》以第八名登上了“收獲文學排行榜”中篇小說榜。

去年年底,陳春成的《音樂家》以第八名登上了“收獲文學排行榜”中篇小說榜。

“唯有自己滿意,可以抵消一切無謂的消磨”
 
去年年底,陳春成的《音樂家》以第八名登上了“收獲文學排行榜”中篇小說榜,這也意味著他的小說開始得到當代文學主流的認可。在那之前,他幾乎沒見過任何編輯或作家。
 
“挺開心的,沒想到《音樂家》能上榜。以我不多的見聞,以為獎項都偏愛關照現實的題材。”回憶那次領獎之行,一切都有些模模糊糊的,讓陳春成印象最深的其實是下榻的酒店——周邊一片荒涼,內部走廊繞來繞去,他出去閑逛時沒碰著一個人,猶如置身電影《閃靈》。於他而言,這趟旅程本身就充滿了魔幻色彩。
 
再後來,邀請陳春成參加的文學活動越來越多。就眼下這個月來說,他剛去秦皇島參加單向空間的書店文學節,接著馬上去北京參加新書發布活動。
 
“偶爾出去見見世麵,群賢畢至,反而有點不真實。”對於出差這件事,他其實不太適應,更談不上喜歡。從前一起做工程建設的同事如今遍布全國,最遠的到了巴勒斯坦,他們經常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陳春成想,自己大概永遠無法對“飛來飛去”的生活滿意。
 
讓他不滿意的,還有今年的寫作狀態:“越寫越慢了。一開始肆無忌憚,敢想敢寫,久了就有點收斂。”
 
按不少寫作者的經驗,一開始想寫出來,最好是抓住一類題材、一個寫法,往裏寫,狠狠寫。
 
“我的話,就像《夜晚的潛水艇》這本集子那樣,古代寫一點,現代寫一點,這裏一腳,那裏一腳,可能也是個特色吧,但我不知道是好是壞。”陳春成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他現在的一大困境是沒有地域性、時代性之類題材的礦脈,缺少計劃性,經常不知道下一篇小說在哪裏、會寫什麽、會如何寫。時常一個故事或念頭凝結了幾天,又漸漸消散了。
 
“還是希望以後能放肆一點,魯莽一點,再多寫一些自己滿意的作品吧。唯有它們可以抵消一切無謂的消磨,於無意義中凝結出意義。”
 
今年秋天,短篇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由理想國出版。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欒夢
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