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園深處(7)—— 張愛玲
文章來源: 等等看看2021-09-07 15:44:29

常德路南京西路,靠近愚園路的東端入口,有一幢被一代又一代文青們追捧緬懷的常德公寓,那是張愛玲在上海曾經的五六個居住地之一,常德公寓的聞名,甚至連她康定東路的出生地張公館都幾乎被世界遺忘。而短短不到三公裏的愚園路,卻見證了張愛玲成為一百年來華語文壇最耀眼恒星的各個重要節點。

張愛玲父親雖然有著優渥家庭孩子們常有的一些習性,但他淵博的文學知識也確實深刻影響了張愛玲的文學之路,他酷愛的《紅樓夢》也成了張愛玲沿襲一生的愛好,可以說,他是張愛玲文學起步的領路人。而漂亮西化的新時代女性,張愛玲母親,則為年幼的張愛玲打開了一扇看向世界的大門,遺憾的是,她幾乎缺席了張愛玲和弟弟大多數的童年少年成長過程,然而,這絲毫不妨礙童年少女時代的張愛玲對母親的羨慕崇拜和遙遠的神秘想象,因此,得到這位時髦優雅母親的認可,始終是年幼和少女時代的張愛玲最大的願望。

隨著父母離異,父親迎娶前民國總理孫寶琦的女兒,張愛玲和弟弟的生活也隨之發生了變化。終於,在一次被父親關禁閉半年後的一個深夜,張愛玲不顧帶大她的保姆反複叮嚀,也不顧母親一再強調自己不比父親財力的現實,義無反顧跨出了張家大門,這一出走,就是近乎一生的再也不見,但隻要看到她當時的心情,就知道那一刻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麽:“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陰曆年寂寂的冷,街燈下一片寒灰,但這是多麽可親的世界,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響亮的吻。”

終於逃離日益壓抑的父親家,奔向她崇拜的洋氣母親家,她雀躍的心充滿了希望。但隨著與比較陌生的母親同住一個屋簷下,張愛玲才發現,母親雖和她有著共同的文學愛好,但母親關注於她能否成為淑女遠多於對她寫作才能的肯定,而這,恰恰又是一直特別在意母親認可的張愛玲極大的弱項,時光流逝間,許多心情已然在不知不覺的日常裏悄無聲息地發生了巨變,所有或複雜或微妙或隨時變化的情緒,從逐漸到最終,在彼此愛而不得或愛而不解之後,轉換成彼此的各種負麵疊加。日月雖流過無聲,但張愛玲卻越發被看似平淡實則複雜的日子消蝕,當年她果敢地從父親家出走,但卻在她自小就羨慕崇拜的母親那裏,依舊碰到了新的難題,她為學不好淑女而苦惱,卻又多麽不希望看到母親的失望,逐漸地,在新家,寂寞和孤獨再次在她心裏來來往往,唯有以諸多優異成績來獲得母親的讚許。張愛玲母親雖在最重要的幾項選擇上發揮了決定性作用,但張愛玲成長期最需要的母愛,卻始終在嚴格的母親那裏缺席。

少女時期開始的家庭變故和挫折困窘,讓張愛玲體會到了錢的重要,她努力掙錢喜歡花錢,對深受金錢奴役控製的人又很看不起,張愛玲許多看似矛盾的性格卻似乎又都能在她身上平衡地和平共處,她通透人情世故,卻無論是穿衣打扮還是待人接物都我行我素,她23歲大放異彩紅遍上海,卻在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深居簡出,她從小接受良好的西方教育,卻最鍾情於中國的小說創作,她能雅能俗,字裏行間不時讓人獲得與她深刻的共鳴,難得她還會在文字裏和讀者們套近乎,但卻又與公眾刻意保持著遠距離,她的才華和背景,讓她底氣十足做足了自己。

如果說父親引領她進入文學世界,那麽聰穎的張愛玲,憑借好學和優秀作家所必需的天賦異稟,融合自己的經曆和大時代下的特殊家庭背景,逐漸構成了她文學的最大養分。而從少女時代起不時以一種“邊緣人”或旁觀者姿態冷眼旁觀身邊一切的張愛玲,得以讓她深諳人性的善惡冷暖,內省又敏感的她,將諸多經曆和領悟,成就了筆下一個個鮮活的人物,眾多直指人心的場景,令讀者如身臨其境般的入木三分,這位落筆如珠的大師,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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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愚園路西段的盡頭,長寧路1187號,曾是一所著名的女子教會學校,聖瑪利女中舊址。1931年秋,11歲的張愛玲進入了這所女中就讀直至1937年畢業,這也是她與父親共處的最多時光,畢業後,她以遠東最高成績夢想成真考入倫敦大學,卻因二戰轉讀香港大學。張愛玲從小女孩時期就迸發的文學才氣日益顯現。雖然聖瑪利女中以英文授課為主,但張愛玲的寫作能力卻已引起了她國文老師的注意。在她12歲那年,她的第一篇習作在校刊發表,13歲,在上海的一家英文刊物上發表了第一篇文章,而她立刻拿著這筆稿費給自己買了一支口紅。

當香港淪陷,張愛玲不得不結束學業回到上海之後,她再次住進了常德公寓,那幢當時在上海灘很罕見的帶電梯八層樓房。成了不喜應酬的張愛玲的世外桃源,公寓的陽台也就成了她與世界聯係的最直接最清雅的方式。意大利風格的陽台,張愛玲倚著它,呼吸城市的空氣感受城市的韻律,她可以遠眺顯赫的哈同花園派對,可以朝下看到傭人提了籃子買菜,看南京西路上的封鎖,觀正對麵的電車公司裏不時拖著兩條長辮子進場出場的電車們,夕陽籠罩下,城市的恢宏遼闊和惆悵落寞被她盡收眼底。洋眼望夠了,張愛玲會回轉身,倚著陽台和姑姑說說閑話。這幢公寓,陪伴了張愛玲諸多寂寞的時光,也見證了張愛玲從默默無名一躍而為那一時代的文學新星。大師雲集的時代,雖然她的文風和時代主流如此格格不入,但卻依舊勢如破竹。她在這座公寓,先後完成了她一生裏最重要的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封鎖》,《金鎖記》,《傾城之戀》等,而那裏,也是張愛玲胡蘭成相識,結婚,分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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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瘦鵑(文元坊)

周瘦鵑,鴛鴦蝴蝶派泰鬥級人物,張愛玲起步華語文壇的最重要伯樂。

1943年初春的一天,時年23歲的張愛玲,懷揣著自己的兩部小說,走出常德公寓。初春的上海,風依然凜冽,迎春花卻已在早春裏開出了嫩黃的小花。張愛玲慢慢悠悠走上愚園路。這條路,是她最熟悉的馬路了,經過紅色的救火會大樓,那裏有著可以將大半個城市收入眼底的高高瞭望塔,經過市西女中,隔街一如既往低調的湧泉坊,隻有弄堂深處西班牙別墅的高高煙囪,暗示著弄堂的不同尋常,再走過四明別墅,她的腳步,在愚園路608弄文元坊前停下。這天,是母親一係的親戚引薦張愛玲帶著自己的小說,登門拜見周瘦鵑先生。

右轉彎走進這條安靜的寬弄。各個花園裏,各種花兒在早春的陽光下等待著盛開的一刻,而這,也像極了那一刻的張愛玲,她並不知曉,不久後的自己,會成為上海灘最閃耀的文學新星,她更不知道,在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她會成為一朵經久不敗的文學盛開之花。

走到94號門前,張愛玲輕輕敲門,門裏,是她慕名已久的資深編輯作家周瘦鵑先生。少許寒暄之後,她恭敬呈上自己的兩篇小說。當周先生接過書稿,立刻被標題吸引。當五四以後文青們多視舊體小說為落伍標識時,張愛玲,這位洋派的年輕女子,卻為自己的小說起了這樣的書名,令周先生大喜過望,待他把小說讀完,立刻決定安排在《紫羅蘭》複刊號連載,他甚至親自執筆向讀者隆重介紹了張愛玲。數月後,名不見經傳的文學青年張愛玲,以《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兩部作品一炮打響上海文學界。

傅雷(安定坊)

江蘇路284號的安定坊,坐落在江蘇路靠愚園路口,內裏和愚園路的岐山村相通,這也是愚園路弄堂的一大建築特色,弄連弄弄套弄。聯排花園別墅組成的安定坊,家家戶戶的院落裏花木扶疏綠草茵茵,而黑色的竹籬笆又把每一戶的隱私恰如其分地保護得妥妥帖帖。

傅雷先生自1949年搬入安定坊後,就一直居住於此直到1966年去世。傅雷先生將他居住的小樓起名為疾風迅雨樓,這,似乎很符合傅雷先生的性格。張愛玲作品打開知名度後,傅雷先生以迅雨的筆名,發表了一篇評價近鄰張愛玲作品的文章。由於他的文章發表在柯靈主辦的雜誌上,在刊登前,柯靈為了雙方,還是把傅雷文章裏的一兩句話給刪了,不想,這讓傅雷對柯靈不經同意擅自刪減文章來了一次疾風迅雨的抱怨,傅雷先生的剛烈耿直可見一斑。在這篇文中,傅雷實話實說地對《金鎖記》大加讚賞,稱之為40年代文壇上最豐美的收獲,但對其他作品特別是《傾城之戀》進行了批評,稱之有點庸俗。而那一刻正紅透上海文壇的張愛玲,在看到這篇文後,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終究還是以文自辯,那篇文章,是我印象裏唯一一篇張愛玲少許“涉政”時局的文章。當然,那一刻,她絲毫不知迅雨即是大名鼎鼎的傅雷直到她移居香港後,才得知迅雨竟是傅雷。

佘愛珍(愚園路749弄)

佘愛珍,商人家庭出身的千金小姐,不愛紅裝愛武裝,不愛讀書愛混混,自小喜歡打架拜把子,提刀讓渣男娶她為妻,落刀義無反顧隨心而動,直到最終和吳四寶一見傾心。她替吳四寶把棘手事一件一件擺平,吳四寶殺人不眨眼,唯獨對佘愛珍,卻隻剩服服帖帖這唯一一貼藥。

佘愛珍為人仗義大方,當吳四寶被日本人和李士群合謀暗殺後,本就對佘愛珍動過惻隱之心愛慕之情的胡蘭成,心思又開始活絡,抵擋不住對佘愛珍的愛慕,胡兌現了曾許諾的替她報殺夫之仇,兩人在數年後的日本再次相遇,再數年之後,佘愛珍嫁給了小她六歲的胡蘭成。那個在困窘之時拿了佘愛珍200元救濟,那個在困頓之刻卻毫不猶豫接受了張愛玲贈予的30萬稿費的胡蘭成,他曾經的那個花花世界,到了佘愛珍手裏,被徹底阻斷。兩人自結婚後的二十餘年,胡蘭成終於穩了神定了心,死心塌地,再也沒(敢)鬧出新的妖蛾子。

陳丹青先生曾說到已經絕跡的上海女子:很會應對很會說話但不世故,很調皮很潑辣很會吵架但又斯文有度,特別體諒對方給對方麵子,在人際關係中讓你舒服又很有擔當,遇到事情,她來了就如流氓來了一樣,她會擺平,用一種很舒服柔性的方式擺平。這樣的上海女子,陳丹青惋惜道,隻在很多年前的紐約碰到過一位,之後就再也沒有了。陳丹青所仰慕的上海女子,似乎和佘愛珍無意間有著諸多通性。

台灣導演侯孝賢曾經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把佘愛珍搬上大屏幕,他甚至連片名都想好了:《上海愛珍》,當他在八十年代終於在日本見到佘愛珍時,留下了“佘愛珍的行事風格簡直是既繁複又華麗,既大方又世故”的感歎。

世界很大有時卻又那麽小,那個時代幾個完全不同屬性的風雲人物,卻在愚園路的幾個小小區域不時地隱約相交。

而在張愛玲的作品裏,有眾多的上海故事,也有著很多愚園路的影子,從《封鎖》到《色•戒》,王佳芝在最後一刻上的那輛黃包車,對車夫說的地址是愚園路,隻是在李安的電影裏,愚園路變成了武康路,這或許來自李安導演對武康路的別樣情懷。而色戒的原型丁默村,則曾居住於愚園路1010號。張愛玲怎會料到,短短一條愚園路,卻有那麽多曾與之相關的風雲人物,在這裏或相識或相愛或相怨或相殺,而曾經可謂近鄰的張愛玲和佘愛珍這兩位奇女子,最終卻又與胡蘭成,有了千絲萬縷的前因後緣。

張愛玲的作品被一代一代流傳,過了那麽多年,她的一度榮耀祖先們似已被人們漸漸淡忘,而她,卻成了五四以來最讓人銘記的華語作家,她的文學地位,雖和那個時代格格不入,但,隻能說,這句話胡蘭成說對了,魯迅之後,有她。她在文學史上的成功可謂另類意義上的天時地利人和,她所處的獨特大時代背景下的獨特家庭背景和獨特生活經曆,以及她傲人的天賦造就出的深刻又靈動的文字,成就了唯一的張愛玲,她的作品也就注定會被一代又一代文青們銘記,被眾多人群模仿,而這些,都是對她文學成就的最高致敬。

農曆8月19,今年的9月25日,是她誕辰的日子,人生如流沙,曾被潮水輕撫,也隨潮退無痕,眾多名人名家如流星般劃過,燦爛一刻,然而,終會有幾顆恒星,被看到,被喜歡,被流傳,而張愛玲,無論喜歡與否,她就是她,那顆被華語世界和歲月長久銘記的蒼涼恒星。

突然想到她取名為《小團圓》的封筆之作,雖未看過,但依舊清晰記得看到這個書名時心裏生出的莫名感動和隱隱希望,隻希望,那是她暮年時送給自己的最好禮物:和曾經最大最長久的敵人,也是她曾經最愛最在乎的兩個人和解,她們是:母親,胡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