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Bill!

第一次見到比爾.布萊克（Bill Blake）先生的時候是在北京美國通用電氣公司（簡稱GE公司）的北京辦事處。Bill先生個子不高，鼻子很高，他是代表美國GE公司Calma分公司來北京分部視察工作的。他的太太Shirley也隨著Bill先生一起來中國看看。

Bill夫婦對中國的自然風景讚歎不已，對中華文化的興趣也是非常的高。Bill先生的工作視察僅一周時間，四天在北京，三天在上海。我負責他們在上海的行程。除了匯報工作，也安排他們去外灘和城隍廟參觀。1985年的上海沒有那麽多的旅館可以選擇。我安排他們住在和平飯店，因為那兒離GE上海辦公室所在的聯誼大廈近一點，出行也方便些。Bill先生是GE Calma公司的主管之一，職位很高，但他非常的和藹可親，講話也很慢（可能是顧及我們當時的英文聽力不夠好的原因吧），他很幽默，幾乎每句話都帶著笑點， 讓我們感到輕鬆自在。這也自然地把我們談話的氣氛變得很活躍。

例行公事完了，我帶他們去吃正宗上海菜，帶他們去買中國的紀念品。 Bill 夫婦興致很髙，覚得上海有許多價廉物美的好東西。上海菜更是他們的最愛。

自那以後，我與Bill先生常有工作郵件往來。Bill 也常常提到快樂的中國之行。

1987年,我被GE公司派往美國聖荷西(San Jose) 當時的GE Calma分公司所在地工作幾個月。Bill和太太親自去舊金山機場接我，他們怕別人不認識我，一定要自己來。Bill先生親自安排我的旅館住宿。他挑選在聖荷西矽穀的假曰酒店（Holiday Inn). 因為這個旅館的不遠處有一個公交車可以到達公司附近。這樣我每天去公司的時候可以乘坐這個公交車，方便多了。加州就是一個汽車王國，沒有車子就像沒有了腿一樣。每天要別人接送上下班那是不可想象的。整個地區隻有這一家旅館有這個條件，走3分鍾就有一個巴士站然後下車後再走3分鍾就是公司的所在地。比爾先去了公交總站，拿了汽車班次時刻表和當地地圖，用筆勾出來，哪一路的車，哪個時間點，在哪上車，在哪下車。簡直把我們當他的孩子一樣對待。這裏公交車，常常一小時才有一班，所以準時是必須的。就這樣，比爾先生還不放心，堅持要帶我去巴士站看一下。確保我認識巴士站。反複叮囑我不要走迷失了。那時候，手機還沒出現，美國加州也是很少有公用電話，路上行人又少，一但走失還挺麻煩的。特別是初到美國，語言還不行。另一個大感動是在我到美等二天，早上拿著地圖，七點二十就離開酒店去趕七點半的巴士，一切順利，巴士司機問我哪下，還說下站時會提醒我。車上一共就五，六個人，司機都認識他們，每天這個點上班... 30分鍾的車程，我到了，剛一下車就看到Bill先生在等我！原來Bill一路跟著巴士來的。難怪我看到一部深藍色的小車一路跟著巴士緩緩而行來著。原來是為確保我安全無誤地上對車，準時正確地下車！我好感動，家人也未必有這樣的舉動！Bill讓我懂得-教養就是為他人著想，紳士就是像Bill 先生這樣的。

八七年的聖誕前夕，比爾太太帶著聖誕禮物來賓館，一個小而精致的瓷盒子，我至今還保留著，看到它使我常常想起與Bill先生和他太太一起的日子。那段時間，幾乎每個周末Bill先生都會請我和小寒（另一個GE公司的同事）去Bill先生家，聽Bill 講美國文化，在Bill 家或是帶我們去外麵歺館吃晚歺。讓我們身在異國，卻有家的感覺。
由於我們常去Bill家，我們見到了Bill的兒子Christopher ，當時他19歲，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女朋友家是開烘焙店的，正巧Christopher 也很喜歡做麵包。Bill 先生職位很高，收入不凡，但對兒子卻沒有任何的硬性要求。兒子想以做麵包為亊業，Bill 就支持他，說他做什麽開心就從事那個行業。Christopher 是個可愛的男孩，喜歡笑，有點靦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吃過兩次晚餐，交談甚歡。他幢景著自己在烘培行業上的發展，自己幸福家庭的組成。可惜，幸福還沒有開始惡運就先到了。一天，Christopher與高中同學一起去參加派對，他坐在駕駛位旁的座位上，他的高中同學開車。結果在高速上差一點錯過了該下高速的出口，應該錯過了就錯過了不要硬性急轉，但是年青人經驗不足，結果他硬是在最後1秒鍾衝出高速，在下高速的路上，由於車子太快，沒法順著彎道下來，進而撞上了下高速道旁邊的電線杆，由於Christopher沒有係安全帶，相撞瞬間他的身體立刻被彈出車外，當場死亡。駕駛座上，他的同學，由於直接正麵撞向電線杆，雖然有係安全帶，但也被撞成植物人。年輕人啊，總覺的死神離自己很遠，一個飛來橫禍，生死一瞬間！後來當我的兒子在16歲學開車的時候，我常常想起Bill兒子的車禍，覺得越晚學開車越好，出了車禍不得了，所以非常地緊張。後來兒子告訴我，坐別人的車更危險，因為生命掌握在他人手中。想到Bill的兒子，如果那天他自己開車，如果那天他有係安全帶，也許不是這個結果。

Bill被告知他兒子這慘烈的車禍時還在GE Calma辦公室上班, 他完全驚傻了，怎麽都不敢相信。腦袋裏象是有一顆炸彈突然爆炸了一樣，第一次看到Bill先生失聲痛哭。

這場車禍奪去了Christopher的生命，更奪去了Bill夫婦的幸福，他們曾憧憬的多少個快樂的時光瞬間消失了，進入了黑洞般的麻木。夜幕降臨了大家都下班了，Bill還在辦公室呆著，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想他是害怕回家，害怕看見家裏牆上那麽多兒子的照片，害怕走進兒子的房間，害怕撞見使他想起與兒子在一起的任何物件。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殘酷。在你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突然就奪走了你最心愛的人。Bill在尋找一個方式，怎樣使自己從悲痛中走出來，更重要的怎樣幫自己的太太從絕望中拔出來。我們幾個從中國來的GE 雇員，盡自己能力去陪Bill夫婦, 盡自己有限的語言的表達方式勸Bill 的太太。我們來自中國的三個人都成了Bill夫婦的好朋友。孩子曾是Bill夫婦的財產繼承人，現在孩子沒有了，許多文件都要重簽。所有象人壽險，退休金，金融賬戶等的受益人都要改掉，Bill 用顫抖的手在文件上簽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兒子的名字被去掉，被成為永遠的記憶。這種痛苦和無望是旁人非經曆而能體會的。

Bill是每一個妻子都會向往的那種丈夫，他在家裏，完全是隨意，對不上班的妻子幾乎沒有要求，溫順而和藹，任由妻子調度。他從不埋怨，勤奮又幽默，打掃庭院，整理房間，完全看不出是個企業高管的樣子。為妻子和孩子考慮的非常周全和縝密，從財務規劃到渡假安排，從大事到小事都可以看出他對家人的細心和周到。在公司裏，他對工作上嚴格要求，但言語上永遠是淡定，溫柔，既堅持原則，又和藹可親，從不提髙嗓門訓人，完全不發脾氣，如果部下做錯了什麽，他花時間分析給他們聽，讓他們知道錯在哪裏，該怎麽補救，以後怎麽做，恩威並重。對自己更是嚴格要求，對手下雖然嚴格但更著重願意幫助手下解決工作乃至來自家庭的困難。處處為別人著想，體現在各個大小事上。在GE公司，Bill是受人人尊重的上司，大家喜歡與他講話，願意在他手下工作。Bill讓我堅信-尊嚴是以對他人好為基礎的。

每一年聖誕節我除了寄聖誕卡給Bill夫婦以外，一定會抽時間打電話給他們，互相問候並互相告知自己及家人的情況。Bill夫婦不僅將我們一起相處所經曆的亊記得一清二楚，如數家珍，而且對我以及所有我的家人的事也都了如指掌。還常常問起我爸爸的身體情況，你可以清楚地知道他是真把我乃至我的家人都放在心上的。Bill 讓我體會-什麽是真心誠意待人，Bill 是絕對的楷模。

2003年，Bill夫婦決定搬出別墅，住進老人公寓。這樣家務活可以輕鬆一點，也不用打理院子，可多一點的時間旅遊，也可以有多一點時間休息；

2010年，Bill被查出患有老年癡呆症，阿茲海默病症；他卻執意要太太約朋友去旅遊，不要因為他而困在家裏；

2011年，Bill的行動開始受限。為了安全起見，他太太決定讓Bill 去護理中心住， 自己也搬到護理中心旁的公寓，以便每天可以見到Bill;

2013年，Bill已經完全不能生活自理了。他的記憶快速減退；

2014年，Bill已經連自己的太太也不認得了，這對病人和家屬都是極大的折磨;

2015年，Bill語言受阻，完全臥床不起；

2016年4月27日Bill走了,平靜，安祥，腦子裏一片空白地離開了我們，但他的溫文爾雅，他的和藹可親，他的父愛般的慈詳，他那無微不至地替他人著想的品德，深深地刻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

別了，Bill！天堂裏將不再有阿茲海默病；

安息吧，Bill! 我們永遠懷念你！

May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