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爭議的“通向仁慈之路”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23-06-17 14:06:21

不久前我的同事給我轉發了加拿大國家電視台CBC製作的一部紀錄片,名字叫Road to Mercy(通向仁慈之路)。紀錄片拍攝於六年前。同事推薦給我的主要原因,是因為片中有我們的前同事C.T.出現並講述她的家庭故事。

C.T.曾經在我所工作的銀行擔任Compliance部門的首席主管官。Compliance Department被有些中文翻譯為稽核部,或者合規部。現今的各類大型金融機構裏都會設置這樣的法律監督部門,專門跟蹤核查公司的業務活動和員工的行為操守,確保一切都落在行業規範和經營準則之下。在我們銀行,沒有人敢對這個部門的要求等閑視之。做為頭頭的C.T.,也一直被我們的各級主管經理們尊稱為"法官"。

C.T.是土生土長的加拿大英裔白人,單身的中年女性。前台的接待員Ruth在沒退休前曾經悄悄跟我咬耳朵八卦,說有過一個女性來等C.T.下班共進晚餐,應該是C.T.的生活伴侶。我發現C.T.從不穿裙子。我其實也不穿裙子,因為怕冷---冬天的風雪,夏季的空調。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C.T.刻意的中性著裝卻好像不是象我這般單純的原因。當然在尊重隱私的文化環境裏,大家即使八卦,也都是點到為止。

就在C.T.的事業進入爐火純青,遊刃有餘的境界,她突然提早退休了。我估算了一下,她單身又高薪,應該是達到財務自由了。於是我猜想,C.T.是選擇更加自由而率性的人生去了。

看了紀錄片,我才驚異地知曉了C.T.辭職的真實原因:

C.T.有一個哥哥,J.T.,在阿爾伯塔省的埃德蒙頓工作生活。2012年J.T.確診得了ALS, 中文俗稱漸凍症。麵對疾病,他頑強又樂觀。在確診八個月之後,他還去了西藏旅遊朝聖。甚至兩年後的2014年他依然能夠堅持爬山,潛水,直到他的腿腳,胳膊漸漸失去力量。然後他不再能說話,不再能吞咽。當J.T.的生命越來越衰弱的時候,C.T.離開了自己的事業去全時間陪伴哥哥。紀錄片裏我看到我們熟悉的女強人C.T.攙扶著生命後期的哥哥一起就診; 看到C.T.和年邁的父母一起推著輪椅上的J.T.共同參加為ALS疾病的研究舉辦的競走募捐。女強人一家堅強體麵,他們麵對采訪的鏡頭既真誠坦蕩,又努力克製悲傷的情感,沒有恣意宣泄。

J.T.是理性自尊的人。在確診初期他就決定將來在生活質量無法維持的時候,要求借助醫學主動結束生命。但是後來在與疾病共存的過程中,他一次次改變了自己對"生活質量"的定義標準: 不能說話了,但還能用手指在電腦上打出話來,他覺得能夠接受; 無法吞咽,靠食管喂養,他也漸漸習以為常; 再後來他無可奈何地同意由護工幫助穿衣洗澡,不再因為在外人麵前暴露身體而難堪...但是疾病是步步進攻的,病魔並不因為人的忍耐退讓而生出憐憫。病魔極其殘忍冷酷。已經需要戴著氧氣罩協助呼吸的J.T.依然希望在意識尚且存留的時候自己對生命做出決定。

C.T.表示,無論哥哥何時做出決定,她和全家都會理解支持。影片結尾,J.T.於2016年逝於家中。同一年,加拿大議會正式通過了將安樂死合法化的法案。

紀錄片裏還講述了另外幾位強烈要求能夠通過醫學協助而實現生命體麵謝幕的病人,有癌症晚期病人,有精神疾病患者,都是在治療和抗病的漫漫征途中,無論心靈還是肉體,均已經精疲力竭,痛不欲生。即便如此,所有的折磨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情況沒有最糟,隻會更糟,直到死亡來臨,將其從苦海解脫。

紀錄片給我們提出的,是一個長久以來一直充滿爭議的倫理問題: 人,究竟有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死亡? 生命的權利和生命的尊嚴,該如何取舍,平衡?

反對的人堅持認為: 生命來自上帝,所以隻有上帝有權終止生命。

遲疑的人提出顧慮: 如何規範,才能杜絕這樣的人道需要不被大量濫用錯用?

讚成的人竭力呼籲: 選擇權是一種基本人權。死亡是對自我尊嚴的最後守護。

看罷影片,我陷入沉思。在絕大多數情形下,我的價值觀是傾向保守的。尤其在當今自由喧囂,人欲泛濫的時代,我更願意為保守價值的捍衛而堅守。但是對於自主性的體麵謝幕,也就是醫學輔助死亡或者安樂死這一爭議,我卻沒有涇渭分明的態度。生命,實在太脆弱了; 苦難,總是超乎想象; 而死亡究竟是什麽,我們並不知曉。

雖然加拿大議會通過了醫學輔助死亡,使其成為合法,從此我們的國家與瑞士,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哥倫比亞等先鋒國家一樣,在生命選擇的人權方麵,走在了時代的前沿。但是我相信,因為生命的神聖,生命的複雜,生命的多樣,生命的無常,所有關於生與死的倫理爭議,必將永遠伴隨著人類。

這部紀錄片,讓我對前同事生出敬佩之意。我為她和她的年邁父母默默祝福,相信他們有足夠的勇氣和豁達繼續前麵的生活。而目睹生命的脆弱所帶給我的震撼,讓我實在覺得,生命中擁有的每一個無痛無災的日子,都是天賜的好日子,不應該再奢求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