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的餐廳,那邊的食堂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20-04-18 19:08:23

上篇記錄疫情下孤自車旅的小文一發出,公司的筆記本電腦就到了。還在一線苦撐的員工都急急開始趕著設置遠程,為此公司專門開辟了一個部門,幫助大家。我怕排隊,等了幾天,人群快散了,才摸著門找到那裏。

原來公司餐廳後麵還有這麽一片空間。隻有兩名技術員工,在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馬不停蹄地忙著。我不願幹等,拿了號,把電腦放在桌台上,與技術員工打了招呼,就又踱回餐廳四下轉悠了。

 

            

剛才繞過因為疫情而關閉了的餐廳時,就為眼目所見的一片沉寂歎了兩聲。作為15年工齡的員工,我來這裏就餐的次數屈指可數。剛開始是為了節約不願買餐。當年留學落下的精打細算,居安思危,總也揮之不去; 再後來,午間的我更多是拔腿匆匆在奔赴附近公寓的路上。那裏有我心中割舍不下卻日漸年邁著的奶奶和父母。有點糊塗了的奶奶每次拉著我,不舍得短短的相會還沒說盡就又離開...多年後,讓我更加肝腸寸斷,邊走邊哭地趕去公寓探望的,則是病了的父親。爸,你為什麽故作灑脫向我揮手讓我放心回去上班,你為什麽不象奶奶那樣拉著我不放,若是那樣我定能舍了世上的一切也要守在你的身旁...現在,午餐花錢早不成為問題,我也已經不必奔波,然而越來越狼藉,越來越混亂的工作如同泰山壓頂,我竟然落魄到找不出可以定心吃飯的時間了。

             

我望著空蕩而潔淨的餐廳,這裏再舒適再堂皇也與我無關。不是因為口味,相反我對西餐非常接受; 也不是因為語言,即使聽懂身旁飄過的每個詞句我依然覺得索而無趣。還是因為,這裏沒有留下過我的情感。置身這樣的陌生,這樣的空寂,隻有讓思緒飄離,使回憶沉浸才能讓我感受活著的溫暖。

於是我又想起了曾經有過的快樂的晌午。時光倒退三十年,在我的家鄉那條明媚的路上,在我夢裏尋覓千遍的那座院,那幢樓裏,我和同樣年輕的同事哥哥們,同桌共餐,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我們的機關食堂雖然沒有眼前的公司餐廳這般澄明,但是記憶裏因著歡樂而升騰出的那抹陽光卻可以亮瞎我的眼,灼熱我的心。

曾經懷疑我因距離產生之美,記憶出現偏差錯覺。於是六年前回國便心心念念地舊地尋找。驚訝地發現我們的研究所已經解體,幸虧好心的陌生人幫助我輾轉聯係到了同辦公室的蓮姐。蓮姐與我激動相逢,述說別後的滄海桑田。她說:"我們散離後才更感覺,我們所的小夥子們是多麽優秀。以後再也沒有遇到過他們這麽好的了!" 啊,謝謝蓮姐,你幫我解答了疑惑: 原來我的記憶都是真實無誤。這麽多年身居海外,人來人往,都是不留一絲雲彩。我也和你一樣,蓮姐,"再也沒有遇到過他們這麽好的了!"

我的三個同事哥哥,都是才華和正直兼得,更有隨和與善良。他們仨的性格各有千秋,如果揉搓得精巧,可以成就儒釋道的完美結合。幽默,風趣,含蓄,對於高智商的哥哥們,乃天然而成。他們的談笑,在對語言格外敏感的我而言,則成了快樂的源泉。王小波說過,人活著得要有趣。我後來忍受了多年的無趣後才明白,這"有趣"竟是如此可遇而不可求。

我們一起就餐時,他們老是笑話我吃得慢:"妹妹是在數飯粒子嗎?" 他們老是把我看得那麽柔弱,妹妹長,妹妹短,其實我並不是"淚雨葬花"型的女子,我在奔走生存之路時,步伐堅定而有力。後來我讀起了聖經,哥"急"了:"妹妹受啥刺激啦,有事兒找哥給扛著,上帝靠不住啊!"哥,你們現在還這麽想嗎?

我在辭職回家的那天,一路哭回家。至於哭什麽,我並不清楚。我今天回想,也許冥冥之中我已預感,我的此番離去,是在追求未來的路上邁出了重要的第一步,同時也是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些什麽。

此刻麵對眼前的空寂,那種"靈魂隔離"的虛幻感又開始湧動。多年來我一直在提醒自己,生怕落入"多愁善感,無病呻吟"的俗套。但是看來,故作粗獷,刻意冷漠,終也是自欺欺人。

當意大利裔單親媽媽的頂頭上司,操起鳴響的手機,衝進會議室,我在緊閉的門外也清楚地聽見她訓斥孩子的嚎叫。當片刻後門開,目無表情的她再帶著質問的口吻來追查我的工作時,我扭頭不想看那張緊蹦的麵孔。當同組大媽們因為工作的日複繁重而彼此埋怨損毀時,我努力地置身事外。其實為了生存,我也能做個叢林裏的野生動物,投入廝殺。隻是夜深人靜,想到我竟淪為環境的犧牲品而失去自己,終究意難平。再想到從前,自己稍稍臉紅,哥哥們都會局促,生怕唐突。那樣的純真年代裏的敏感與溫柔,直叫我潸然淚下。

我知道,人生在世,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也知道,我們誰也不能再度踏進同一條河流。我還知道,水流永遠向前,岸邊風光再美,也是短暫即逝,終究無法停留。我們最後能夠回味擁有的,就隻是那些刻在心版上不會磨滅的美的瞬間了。當年哥哥們隨心拋出的一個響指,一聲口哨,一段玩笑,一襲眼神,一番話語,他們早已忘卻,唯獨我這個傻妹子,卻是牢牢地記了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