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菲兒的作業(上): 飲食裏的冷暖人生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19-11-12 13:12:17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多次批評他對飲食的攝取和選擇太過嬌氣和狹窄,"要學叢林裏的野生動物,強悍是美!" 我幾乎要喊叫。就像他在我青春時期不斷向我灌輸"健壯是美"一樣,我們都不能忍受自已所愛的人"淪為弱者"。父親對飲食的忌諱似乎特別多,比如他寫道:

"勝利還都回到南京之初,母親帶我們在食堂包夥。立法院宿舍食堂的廚師們做出來的菜腥味很重,食材常用魷魚,烏賊,蛤蚌等。立法院長孫科是廣東人,可能因此招了許多廣東籍廚師。我從小在四川長大,對廣東海鮮類食材烹飪出的菜肴具有相當的抵觸情緒..."讀到這裏我挺詫異,粵菜的清淡細致,怎麽成腥了?!

那麽在賦予了他山清水秀,竹林瀟瀟的童年的四川呢?我找到他對飲食有過這樣幾段描述:

"父母吵鬧分居後,母親帶我們住到她工作的審計部宿舍,父親獨自住在立法院宿舍。父親關心他的三個孩子,定期來看我們。我們趁機向父親告狀,說媽媽胡亂打發我們的吃喝,經常隻有榨菜拌飯。父親於是責備母親,不該因為自己失意就撒氣到孩子們身上。母親很快改進了,每當發了工資,就帶我們去附近街上的北京麵館吃芝麻醬夾心火燒和醬牛肉打鹵麵,那唇齒之香,記憶猶新。母親曾在北平求學達六年之久,麵館老板的京腔寒暄讓她格外親切。"

"國難時期,審計部食堂裏的供應也多是清湯寡水。母親有個單身女士的同事,常帶瓶自己熬製的辣椒醬來開胃。她喜歡我,總愛分給我一勺,於是提不起勁的一頓飯變得津津有味起來。"

"戰時的後方,人人油水嚴重不足。於是審計部的家屬常常結伴去偷摘附近百姓地裏的豆角,回家做成泡菜,來打牙祭。當地的百姓似乎同情下江避難而來的政府人員,多半睜隻眼閉隻眼,從未出來罵架。我對四川泡菜的感情,遂起源於此。"

"父親獨居期間,又雇了一位揚州阿姨照顧他的生活,母親對此頗有微詞。某晚,母親帶著我們跋山涉水去會父親。到了那裏,揚州阿姨擺出女主人的架勢來招待我們。我嫌她燒的豬肚冬瓜湯腥氣,一口都不肯喝。"

"父母和好以後,父親立刻辭退了揚州阿姨。在那段美好的日子裏,我們全家閑暇時常常外出,品嚐當地的美食。我印象最深的是趙瘸子麵條,百吃不厭。還有一種豆腐花,是介於豆腐和豆腐腦之間的豆類點心,可以用筷子撿起,蘸著四川風味的調料,滋味濃厚。"

"記得母親曾帶我們姐弟到歌樂山參加一個節日活動,在展台上擺放著許多從美國運來的點心食品,大會儀式後即發給小朋友們品嚐。難以忘懷的是我生來第一次嚐到奶粉,它那股令人癡迷的香味,使我覺得其它食品皆大為遜色了。"

我讀出父親的童年所在地域對他的飲食影響,他的北方基因帶給他的飲食偏好,以及特定的曆史環境下的飲食選擇。

他也寫了回到南京後,吃到許多在四川不曾有過的美食。"在南京繁華街道上,各式商鋪鱗次櫛比,霓虹燈影流光溢彩。水果斑斕新鮮,擺放整齊,肉類品種齊全,分門別類。似乎當年汪氏政權下的民生也已經有了一定的'穩定與繁榮',又夾帶著絲許日治時期遺留的現代商業文明氣息。"

父親最滄桑的歲月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親身體會到了饑腸轆轆,夜不能寐的苦楚。父親寫道:"我晚上做夢,竟然覺得能到西藏多好,有糍粑可吃; 哪怕做個愛斯基摩人也行,他們可以鑽冰取魚..."

到了我記事以後,倒仿佛再未經曆過物質匱乏。奶奶總是有能力在簡陋的住家用蓬勃的熱情去調製味蕾的驚喜,不但振奮了我們,甚至羨煞了左鄰右舍。我長大後與同齡人共同追憶童年軼事和原生家庭時,才知道在飲食營養方麵,我家是超前消費的。爸爸調回南京後,時常在午間帶回一盒鹽水鴨或者燒鵝,就此贏來家中女眷們的歡呼雀躍,很是讓他得意滿足。節假日,我們總喜歡從太平南路上的四川酒家點幾道菜來豐富節日餐桌,爸爸對川菜的情感終生不渝。

我家的一個年度保留節目,是以給爺爺掃墓為借口而享用的傳統午宴。"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雨花台祭拜歸來途中,我們特意提早在夫子廟下車,去老字號的"永和園"吃小籠包和蒸餃。當熱騰騰的美食端上來,連奶奶也早忘了先前在墓碑前的落淚,又興致勃勃於人間享樂了。

父親晚年在加國,除了烹飪不變的家傳菜,也學會了牛油烤三文魚,牛尾羅宋湯,生菜沙拉。我開車帶父母孩子去Costco,總要買隻烤雞,省卻回家後晚飯時分的勞頓。Shopping完畢,我們推車來到Costco的快餐區,母親帶著孩子們找尋座位,我和父親排隊訂餐。熱狗,披薩,薯條,檸檬冰茶,我們三代在旺盛的人氣裏享用北美式快餐。我總愛逗爸爸發點感慨,他說: 人一輩子,雖然不長,再細想想,卻也不短了...

一個"食"字,裏麵飽含了多少時代變遷,愛恨情仇,生命敬拜。讀父親寫飲食,我深切地體會到"我們日用的飲食,禰賜給我們"的含義,於是無限感恩;父親病後,我更痛切體會到有能力享用上天所賜飲食是何等的福氣,於是俯首謙卑。我對廚房技藝從無自信,但是今年,我會回應菲兒的感恩宴召集,讓自己投入到生活的喜樂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