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癡迷,我並不領情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16-10-16 06:11:48

那是我在讀書時候的一段往事了。有一天,跟我很要好的同學Darcy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電影院近日在上映一部中國電影,她和另一個同學Colleen想去看。但她們特別想讓我也去,這樣看完我們可以一起討論,她們好奇中國人如何看自己的電影。說實話我對她們的建議完全不感興趣。Darcy和Colleen都是跟我年齡相差無幾的年輕單身。她們對我一半好奇,一半喜歡,覺得我可以跟她們玩到一塊兒。我卻在巨大的生活和學業壓力麵前"少年老成"了。我更感動於Rachel處處散發的近乎母愛般的充滿關懷和溫暖的友誼。與Rachel 的成熟體貼,善解人意相比,同齡人的結伴娛樂顯得寡淡膚淺了。我正在為難,企圖構思推辭時,Colleen也過來遊說,她摟著我熱情地說:"思韻,我太想聽聽你的觀後感了,我都給你買好票了,是我請客!"哎喲!這還真不好推了!

那是在第一學年,我尚未搬入Rachel家。放學後我沒有回到合租的公寓,而是和Darcy一起步行來到Colleen的公寓。Colleen獨自租了一個studio,我環顧她的家,很羨慕她有獨立而不受幹擾的住宿空間。Colleen 一邊飛快地做飯,一邊與我們談笑風生。她說:"你看我們這裏,多是"乏味的"白人,我們也想了解不同的文化呢!"我記得她做的是蔬菜炒雞胸肉丁,她用的是butter,butter 熱化後還放了切片大蒜。她說:"媽媽說,好女孩不能吃太多的蒜,可我就喜歡!"她的性格跟她的烹飪一樣豪放。

吃飽喝足後我們去看電影了。我已經知道要看的是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英文翻成Raise the Red Lantern。這是我第一次看張藝謀的片子。在國內時聽說過獲獎的"紅高粱",看過的大學同學告訴我說"惡心死了",加上我原本偏西化的審美傾向,我沒有去獵奇。這次我決定不帶偏見去認真欣賞這部電影,不要辜負同學一片熱情。可是人的從心而出的喜惡是不由自己的。我不喜歡。為什麽有的人對存在過的陰暗如此津津樂道。表麵看,看的是深刻揭露,其實是販賣醜惡樂此不疲。

看完電影意猶未盡的Colleen又把我們拉回她的住所,煮上咖啡,端出冰箱裏的甜點,正式開始討論會了。她們一會兒說女主角漂亮性感,一會兒說中國女人如何在競爭中學到了取悅男人的秘笈,一會兒說中國男女自古的不平等如何神秘莫測,全是不知所雲。Darcy告訴我,她還看過"菊豆",也是太有意思了!最後她倆一起望著我,想聽我對本族文化的自我評價。我說這個導演不是我的那盤菜。我自幼生長在大城市,他的作品所反映的中國我從未見過,經曆過。我的家庭往上追溯4代都沒有妻妾成群。我的奶奶,外婆都是職業女性,坦蕩自強,不靠什麽秘笈取悅男人。她們教導我們也是同樣的自尊自強自愛的價值觀。你們說女主角漂亮啥的,我也看不出來。一個在壓抑人性的環境下的扭曲的靈魂跟美是不相幹的。我對"美"的定義定位是苛刻不妥協的。電影裏的故事在中國某地區某時代肯定存在,隻是我不知道細細描繪如此"生態"的意義何在。我是固執地隻想去追尋"善"的。我對奇風異俗沒有興趣追獵,我的口味清淡唯美。她倆聽得一愣一愣的。

平心而論,對比那些教育程度低下,無知卻自大的某類西人,Darcy和Colleen 是聰穎甜美,心智開放的。她們是她們族裔裏的creme de la creme。但我缺乏足夠的耐心去迎合她們過於寬廣的"理解"和不分高低的"善良"。如果她們對中國女人裹小腳都沒有偏見,而試圖去理解出個"神秘含義",我是決不奉陪的。耶穌都從來不是隻講"愛"的,麵對"罪",他該斥責時大聲疾呼,該掀桌子毫不遲疑。

我今天在寫這段時依然在反複自問: 我拿一個出身於江南都市的書香之家的我的審美去審視從小在饑餓折磨下掙紮成長的莫言的作品,是不是缺乏"同理",也是無知? 可是我不喜歡的遠遠不隻是中國那個叫做"高密"的地方的鄉俗。"紅燈籠"是南方作家蘇童的,我還是不喜歡。如果說"高密"的醜陋要怪罪貧窮,那"紅燈籠"裏並不窮苦,而是富了就換成富的扭曲。我看不下去中華第一名著"紅樓夢"亦是如此。如果因為"高密"太窮苦,所以男女隻配野合,那富貴如大觀園呢,裏麵不是照樣"偷盜的偷盜,猥瑣的猥瑣"嗎?!對不起,我還是去追隨"簡愛"了,我克製不了自己的"傲慢與偏見"。

在多倫多那些年的單身歲月裏,不止一個西人男士在試圖取悅我時,特意拿"喜歡東方文化"做突破口。我對這樣的表白是警惕的,他們如此的討巧也往往是適得其反的。我疑心他們感興趣的恰恰是我最憎惡的糟粕,而中華文化裏博大精深的美好他們又知之多少?! 中國古人除了講"情"還講"義",這個我看重的"義"字就不好解釋,卻是中國人多能意會的。還有"士為知己者死",還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還有"先天下之憂而憂",還有"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還有"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還有"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還有"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等等的列之不盡。即使喧鬧汙濁的大觀園我看不慣,我卻分明在看越劇電影"紅樓夢"時淚流滿麵,不能自己。那未被色欲汙染,超脫功利網羅的純美的寶黛之戀是動人的。要真正理解黛玉之美估計對西人是極具挑戰的。寶黛之戀最動人的地方就是: 這麽一個小眾難懂,又拒絕適應妥協的黛玉,竟然有胭脂堆裏的寶玉真正懂她,重她。這種"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是多麽大的恩情。眾裏尋她,知難而上,得多麽"懂"才會覺得"值"。

中國文化裏深藏的精美在世界市場上自然也符合"曲高和寡"的規律,而那些重口味的糟粕,那些爭先獻醜,奇情怪戀,飛簷走壁,功夫武打,如同所有通俗的迎合,不奇怪地大行其道,頻頻走馬燈於琳琅滿目的世界獎台。西人的獎台,如同文學城的點擊率,拒絕下裏巴人的,都不必太介意。我近日偶讀張中行先生寫的"北平的廟會"一文,才知道其實百姓的起居,草根的生計都滿含哲理智慧,都可以寫出詩情畫意,陽春白雪。原來以為是全感性的,純個人的發自內心的喜惡,或貼近共鳴,或厭斥不屑,卻都是能最終尋到理性的根源: 不是物質的貧富,而是精神的貴賤。我對自己的"偏見",釋然欣會。

我從兩個女兒自幼兒園即始的大量的閱讀,而且越來越豐富繁重的閱讀中體會到,她們骨血裏定是英語世界帶來的滋養為主,盡管我也給她們講"司馬光砸缸","曹衝稱象"和"孔融讓梨"。同樣,我也不該輕看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消磨過的時光,除了批判揚棄,也要感恩不忘曾經的滋養。那真正融於我的生命裏的文化是"霧裏看花"的外人怎麽也不會理解的東西,也是最終讓我之所以成為"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