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院的故事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16-08-29 11:00:21

童年的我很惱火的事情之一是家對麵的軍區後勤大院隔三差五地放映露天電影,我們地方上的孩子們眼巴巴地站在大門口蹭,磨,站崗的兵就不為所動。看著軍區家屬們在電影開映之前就陸陸續續,有說有笑地攜兒帶女,提著折椅,扛著板凳在我們麵前魚貫而入,我第一次體會到不平,憤然。媽媽和爺爺奶奶很不喜歡我"混電影",總要半途拉我回家。我不情願地一步三回頭。有次剛挪動幾步就聽到身後一陣歡呼,回頭看小夥伴全沒了身影,肯定是瞄準了站崗哨兵的不留神,成功創關了。我好懊惱,回家大哭。另記得有一次磨到最後,士兵眼一閉手一揮,我們高呼"解放軍叔叔好"便歡快地跑進去了。那天放"三打白骨精",等我們氣喘籲籲地跑到操場時,隻看到熒幕上熊熊烈火中妖怪已漸成白骨,我又有了要哭的衝動。

後來因為一部"向陽院的故事"的電影,南京各百姓院落也跟著辦起了向陽院。凡是有院門的院落都會在大門兩旁寫上對聯或標語,作為該院的精神標誌。我院寫的是"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隔壁院的是"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這些油漆大字都是我爺爺在居委會的要求下,顫巍巍地爬上高梯寫下的。據說老先生好幾次差點摔下來。現在回想年老的爺爺已經有血管硬化的症狀了,但那個時候大家也沒有定期醫療檢查一說,就隻當是老了。

向陽院成立後組織過哪些活動,我是一概不知,沒有記憶了。但是兩個向陽院合資添購了一台九寸黑白電視機,對我們小孩子,確是件大事。我們再不必到軍區門口死乞白賴地求討"文化娛樂"了。電視機是公共財產,存放在德高望重,口碑人品俱佳的章奶奶家。章奶奶獨居。她先生在上海還有一個家,想南京,上海坐享齊人之福。章奶奶潔身自好,不應。每當章奶奶鬆口今晚會抱出電視,大家立刻行動起來,早早地就在院子裏"占位子"了。

我和媽媽住的二樓房間的窗戶正下方,就是向陽院的電視放映點。我常常透過窗戶偵察當晚行情。但我信息滯後,往往等我看下去時,前排和中間的位置都早已放滿了高高低低的板凳,我才慌忙拿起小椅子往下衝。

一台九寸電視,那麽多人圍看,一點都不覺得小。當然為爭搶好位置起糾紛,吵得不可開交也是常有的事,但沒人會清高到下次不來的地步。隻有給向陽院題詞的爺爺,真沒湊過一次熱鬧。

街坊上有個瘋女人,每到電視夜就來"攪局"。如果有糾紛,她來"判案",沒人不聽從,捏著鼻子不敢言,打落牙齒和血吞。每次演喜劇片,我們正開懷大笑,她突吼一聲:"笑什麽笑,都給我嚴肅點!" 嚇得我們嘎然而止。到演悲情片時,我們剛想抽鼻子,她倒哈哈狂笑起來,把氣氛全毀了!我今天時有懷疑:常人都道瘋人瘋,瘋人在自己的世界看出來,會不會也覺得常人傻,這"有序"的世界也是"滿紙的荒唐言"?

記得放"簡愛",簡說: "我回家了,愛德華,讓我留下吧!" 然後是音樂,結束字幕。大家不解,怎麽這就完了?!然後有自做聰明,"見多識廣"的人給大家解釋:"外國電影都是這樣的,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噢,原來如此! 我們似懂非懂。我還記得看過日本電影"望鄉"。那時電影不分級,兒童跟著一起看,反正也不懂。我記得最後的台詞是"她們(指南洋姐的墳墓)全都背向日本,長眠地下。" 我覺得"望鄉"裏的女記者圭子太美了,究竟怎麽美,我形容不出,今天我知道了,這叫做"知性之美"。還有前南斯拉夫的電影"橋",讓我到今天都覺得隻有凶悍的斯拉夫人才能收拾納粹。我辦公室裏的兩個塞爾維亞小夥子高大挺拔,和他們一齊擠在電梯裏,高挑的我終於象個小女人。我第一次享受"仰視"男性的感覺,好像不想再逞強了。他們讓我想起了"橋"。

也有許多國產的電影,雖然對人性的處理過於簡單,但卻是充滿了烏托邦的理想色彩。比如"女理發師","滿意不滿意","五朵金花","今天我休息",我今天看也不嫌幼稚傻氣。我多麽情願自己的孩子生活在隻有"人民內部矛盾"的溫馨世界,沒有毒品,沒有淫亂,沒有驚悚,沒有陰暗。我知道這是我孤獨的一廂情願,是理想主義者永遠的彼岸。

有次我和妹妹為瑣事打鬧,心力交瘁的媽媽難得發了火。我們為此耽誤了下樓占位子。等平息了後,媽媽主動帶我們下樓。因為裏三層外三層全占滿了,媽媽於是拿了個高椅子,再在其上架個小板凳讓我坐。因為怕我從高處摔下,媽媽整晚都站在身邊扶著我。我因為先前的委屈還沒完全停止抽泣,卻又在享受電視影片裏的喜怒哀樂和身邊的母愛環繞了!如今每當我和女兒在小小的衝突過後又情不自禁地用加倍的親愛來安撫彼此時,我都會憶起那一個夜晚,媽媽失控後彌補我的溫情撫慰。

父親調回南京了。他所在的大學有個聞名的標誌建築---拱頂大禮堂。父親經常帶回家電影票,在大學禮堂放映的。媽媽或奶奶帶我們去看。意猶未盡地回到家,父親在看書,桌上是他給我們衝好的麥乳精。在那個禮堂我看盡了各國經典影片,那時代真是文藝的春天,頻繁著經典的盛宴。父親更帶給了我身份的自豪感:我是大學老師的女兒,再也不會站在軍區門口討"文藝"了。父親將帶我進到人類更神聖的知識殿堂,這個殿堂應該強過"軍隊和武裝"。這是我長大後讀到愛因斯坦的"我的人生觀"後再度認可的。

現在電影電視的視覺音響特效越來越登峰造極。朋友家裏的家庭影院,迪士尼的三維電影,四維電影,無不竭盡全力地滿足刺激人們所有可能的感官體驗。我卻常常找不到當年對"文藝"的渴望和激情了。我明白了,文藝裏藏著的是靈魂,而現代化的裝備隻是承載和傳播思想的媒介。思想空虛,載體再光鮮也終是枉然。在沒有發達載體的時代,有人圍著篝火在羊皮上寫箴言,有人騎著毛驢遊吟四方,有人口述民間流傳,代代不斷。這是文藝的精髓,是壓抑不了的生命力,是對自身靈魂的考察和探究,是膽敢"問天"的豪情和勇敢。

我永遠也忘不了,初始,是在向陽院的星空下,在市井喧鬧爭吵中,在瘋人恐嚇幹擾中,在九寸黑白畫麵中,我完成了此生對"文藝"的啟蒙。真善美的種子也是在那樣原始粗糙的播種環境下陸續地撒入我的心田,沒想到竟然紮根得如此深廣,以至於到今天,在走過山山水水,看過人生百態後,也沒有改變多少。也是小小的九寸熒屏,讓我看到了世界的廣闊,激發了我要掙脫身處之狹小的誌向,萌生了願去遠方編織彩虹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