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咖啡是平常飲料，因此極少有人會記得，自己是何時何地第一次喝咖啡的。我卻不然，我清楚記得平生第一次喝咖啡，是1986年1月在香港尖沙嘴的半島酒店。

那年我工作的研究所向香港某公司購買一台自動生化分析儀，派我去接受培訓。那是我第一次香港之行，也是第一次出國。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去香港根本就不算出國。然而當時香港尚未回歸，掛的是英國國旗，感覺上也算是跨出國門了。對我來說，很多物與事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我如同《紅樓夢》中劉佬佬進大觀園，難免鬧出笑話，喝咖啡就是其中之一。

我姨媽家住九龍彌敦道，一天下午，她和姨父來我住的酒店，把我接到尖沙嘴一帶遊玩，然後就帶我來到半島酒店的大堂。這個酒店特別富麗堂皇，後來我知道，這是香港曆史最悠久的甲級高價酒店，也是全球最著名最豪華的酒店之一。

姨父和姨媽點了咖啡和一些點心，他們往咖啡裏加了些牛奶和一塊糖，就用放在碟子上的小匙輕輕攪動咖啡。我從未喝過咖啡，隻能有樣學樣。我知道咖啡味苦，就多加了一塊糖，也用小匙輕輕攪動。過了一會我覺得糖融化得差不多了，就用小匙舀了點咖啡放進嘴裏，嚐嚐還苦不苦。姨父見狀連忙輕聲製止了我，讓我把咖啡匙放在盤上，再把咖啡杯端起來小口地喝。後來我明白，我在不自覺間犯了使用咖啡匙的禁忌。在正式場合，咖啡匙是用來輕輕攪動牛奶、奶油和糖塊的。如果咖啡太燙，也可以用咖啡匙稍作攪動，但是切忌用小匙舀著咖啡喝。

我犯下這個低級錯誤，其實並不奇怪。在中國大陸生活了三十多年，我從來沒喝過咖啡；如若不信，可以看看我前半生的經曆。1960年代初我是中學生，經曆了餓死千萬人的大饑荒，連飯都吃不飽，哪能有咖啡喝？接下來是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要破除一切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喝咖啡無疑被列入“四舊”，有誰敢喝？再接下來大學畢業，我被發配到窮鄉僻壤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貧下中農連飯都吃不飽，哪有咖啡喝？後來我有了工作，但是工資低下，隻能維持溫飽，最多喝點茶葉而已。喝咖啡的場景，我隻是在電影上見過。我第一次喝咖啡就鬧笑話，本不足為奇；隻是沒想到竟然是在頂級豪華酒店的大雅之堂，犯下了這樣的低級錯誤。

移居美國後，我多次到過香港，姨父和姨媽都已故世。然而我每次經過尖沙嘴的半島酒店，都會觸景生情，想起兩位老人在這裏教過我的第一堂喝咖啡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