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麽文革不會重來
作者:莫之許
自上任以來,習近平的一係列言論和舉措,如明確提出前後兩個30年互不否定、相比前任更多地援引毛澤東的言論(如刀把子)、更顯著地否定普世價值並打壓異議人士,等等,引發了人們關於“文革重來”或“二次文革”的憂慮,近期,習近平又就學習毛澤東《黨委會的工作方法》作出批示,網絡上也湧現出諸多近乎個人崇拜的歌曲作品等等,進一步引發了人們關於“文革重來”的憂慮。
“文革重來”在當下的含義,首先是指專政的強化,此外,還有更為明確的意涵:一是指朝向毛澤東式軍事共產主義社會或曰毛式極權的複歸,一是指最高層動員底層民眾所形成的“民粹”狂歡。實際上,這並不是“文革重來”的擔憂首次出現,前幾年,薄熙來的“唱紅打黑”的“重慶模式”也曾被人看作是“文革重來”的嚐試,與習近平對於毛澤東時代的借用一樣,“唱紅”也被看作是某種複歸的信號,而“打黑”,則被看成是某種接近“民粹”狂歡的運動。
不過,在筆者看來,這樣的擔憂都忽略了當下與文革時代的根本區別。在文革中,包括公檢法在內的既有官僚權力體係被砸爛,取而代之的是所謂“群眾專政”,但所謂的“群專”並沒有成為體製的反對力量,相反,如同毛澤東事先所盤算的那樣,實現了“由天下打亂到天下大治”,任其獲得了絕對權力。在整個運動過程中,群眾組織都在對最高權力做出直接響應,而在相互衝突的派係中,誰會受到壟斷軍事暴力的支持,占據正統的位置,也取決於最高權力支配下的逐級確認,最終,群眾運動並沒有破壞而是加強了專政統治,這表明,被推翻的官僚體係與被動員的群眾,同屬於一元化體製的一部分,並共同受到體製權力的約束。同時,所謂的群眾運動實際是運動群眾,它並非自發的草根產物,也不是什麽民粹,而是專政的特殊表現,民眾的狂熱表現,是這種絕對控製體係運行的產物。
這樣的控製體係,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中共建政以後,不僅摧毀了舊政權的政治基礎,更通過持續的運動等各種措施,將原有的經濟、宗教、社會、文化等各種組織力量統統加以消滅,在“格式化”之後,再按照極權主義的要求,進行了重組,從宏觀而言,包括一黨專政,計劃經濟、思想一元,而在微觀上,則形成了以公社製和單位製為基礎的,直接作用於民眾個體的、由上而下的絕對控製體係。
此一絕對控製體係,不僅從人身上,而且從心理上實現了對民眾的絕對控製,民眾在政治高壓下,不得不傾向於不假思索地服從,民眾在壟斷所有資源和上升渠道的體製中,不僅因“不服從者不得食”而必須服從,相當多的民眾也試圖通過響應體製的號召,積極表現,而獲得更多的物質利益,尋找上升的機會,在這種基於恐懼和利益的行為機製驅使下,加上思想一元化下的教育宣傳的持續洗腦,對當時民眾形成了從身體到內心的全麵控製和主宰,如今看似荒謬的個人崇拜在那個時代的流行,實際上正來自於政治高壓、經濟獨占、思想一元的共同作用。
也正是有了這種體製對民眾的直接控製,也包括由此形成的深入的個人崇拜,基於恐懼的絕對服從心理,才有了毛澤東發動文革的基礎。
毛澤東去世以後,體製逐漸引入市場化,這不僅使得民眾擺脫了體製對資源和機會的絕對壟斷,告別了“不服從者不得食”的心理恐懼,更為重要的是,隨著市場化的深入,對於人員、產品、資本、訊息的流動也就有著愈來愈深入的要求,原有的公社製和單位製也就隨之逐漸解體,盡管體製仍保留了村委會、居(社區)委會這樣的基層組織,以及工、青、婦、團等群工組織,但在不可阻擋的流動性麵前,針對個體的直接控製還是不可避免地失去了。
對於這一市場化後果,體製並未掉以輕心,在維持專政體製的大前提下,維持了以黨統政、中央集權的基本形態,維持了教科文衛等事業單位建製,以保持對於思想文化領域的控製,更利用市場化帶來的經濟成果,改造並充實了專政體製,包括強化武警公安等強力部門、擴充和做實基層組織的配置和功能、突出針對新興社會階層的兩新黨建等舉措等等,在引入市場化的同時,盡力控製市場化的社會後果,尤其是防止大量不受體製直接控製的個體走向聯合和組織。
一方麵是市場化的引入,一方麵是針對市場化後果的反應,兩相作用之下,前三十年直接作用於個體的一元化控製體係,逐漸轉變為如今專政體製與市場化新興力量的二元存在。這一轉變,深深地改變了體製的運行方式,對於體製而言,失去對市場化群體的直接控製,不僅意味著在全麵動員群眾上缺乏手段和能力,更為重要的還在於,由於缺乏作用於個體的手段,在任何社會異動麵前,體製都有脆弱的一麵,或至少具有巨大風險。也因此,體製本能地懼怕一切社會異動,擔心任何風吹草動,維穩體製本身,正是這種懼怕的產物。
這也就意味著,二元存在所固有的結構性衝突,以及社會異動對於體製可能具有的威脅,使得體製不再具有文革式的動員能力。近年來,為填補意識形態空白,體製曾多次嚐試對民族主義情緒加以利用,但是,每一次這樣的民族主義圖謀,最後都隻能草草收場。曾經看上去熱鬧的“唱紅打黑”,雖然披有運動的外衣,但其實無論是“唱紅”的人群,還是“打黑”的部署,都局限在體製內部,並未動員社會,筆者在當時就曾斷言,“重慶模式”更多是普遍維穩模式的加強版或另類版,而不是什麽“文革重來”。
當然,由於體製依舊擁有絕對暴力壟斷,壟斷著宣傳、教育、科研,並擁有壓倒性的組織和資源優勢,就意味著,體製可以排他性地占據任何可見的實體和虛擬空間,形成一種類似前三十年乃至文革時期那種獨斷的氣氛,不可否認的是,近年來的體製作為正在製造這種氣氛,而這種氣氛與近幾年的社會凍結措施相結合,如同當初的“重慶模式”一樣,給人帶來“文革重來”的錯覺,但對於體製而言,推行的仍是既定的維穩路線,而非其他。
2016年兩會期間,習近平在民建、工商聯界聯組會講話中,再一次重申了體製對於市場化和民營經濟的堅持,而正如本文所分析的,隻要市場化持續,大多數民眾就依舊處於不受直接控製的狀態,體製也就隻能繼續采取壓製和管控的方法,對民眾加以約束和維穩,在當下的二元結構下,也就意味著,體製的優先選項不是動員、而是凍結。在這個意義上,既不會有自由化改革,也不會有文革重來,而隻有繼續維穩體製、或市場新極權體製的凍結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