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寫完了台灣環遊，寫遊記是個力氣活，收益是多方麵的，寫久了還是覺得厭倦。其實，正如我的博客副標題所言，我更加擅長敘事。對我來說，將存儲在記憶中的畫麵變成文字，如水到渠成般自然。好吧，筆隨心走，中斷一下遊記，繼續之前沒完成的Babysitter。

林莉要走了，我再次聯係法拉盛的職業介紹所，物色照顧孩子的阿姨。

第一個來麵試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武漢阿姨。她是來幫女兒帶外孫的，外孫上幼兒園了，她萌生了工作賺錢的想法。阿姨看上去慈眉善目幹淨利落，也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但我還是擔心她的年齡，怕萬一有閃失擔待不起。我的擔憂來自於我對自己父母的認知，阿姨和我父母是同齡人，而我父母在我眼裏，早就是需要照顧的老人了。現在，我自己也到了坐五奔六的年齡，我周圍的同齡朋友，個個生龍活虎老當益壯，沒人覺得自己老了。這麽一想，就覺得有點對不起她了。

第二個來應聘的，是五十歲的沈阿姨。沈阿姨來自蘇州，她那天穿著套裙戴著眼鏡，狀態文靜拘謹，不像當保姆的，倒像是來應聘文員的。看得出來，沈阿姨很喜歡我兒子，從她住的Elmhurst到我家，地鐵直達並且隻有幾站路。盡管客觀條件不錯，我卻有些擔心沈阿姨的體力，她不但瘦小，而且麵色蒼白，我怕她勞累不起，也擔心她抱不動孩子。

等不到我的回音，沈阿姨打來電話問詢。得知我不想用她，沈阿姨急得幾乎要哭了，但她沒有退縮，非常努力地為自己爭取。沈阿姨用她自己帶大兩個孩子並堅持工作的經曆，減輕了我的顧慮，也用她的真誠和堅持，打動了我。

沈阿姨有點像我的第一個保姆郭阿姨，帶孩子搞衛生挑不出毛病，做飯卻是差強人意。沈阿姨也和郭阿姨一樣，也有一個擅廚藝的老公。郭阿姨是上海人，沈阿姨的蘇州也在上海旁邊，看來，嫁南方男人，最好是上海男人，吃現成飯的概率大一些。

沈阿姨的親屬移民是父母幫著申請的。沈阿姨兄弟姐妹眾多，她大姐多年前嫁到美國。大姐在美國站穩腳跟後，就為父母申請了親屬移民。父母入籍之後，接著為子女申請，陸陸續續將所有子女都搬到了美國。

沈阿姨的兄弟姐妹都住在Elmhurst一帶，每家都買了四層樓的連體別墅，自己住一層，其它的樓層收租，再做點小生意，已經衣食無憂。沈阿姨來得最晚，經濟條件最差，她和先生租住在一個妹妹的地下室裏。沈阿姨來我家的時候，她先生因為國內一些亟須處理的事情，剛好回國了，

沈阿姨和我很投緣，老公又不在家，下班了，她也不急著回去，願意留下來和我說一會話。有一天，她說，她很喜歡這一帶的環境，交通購物方便但是又很安靜。其實，幾個月前，她先生和我們這個區的一家戶主聯係過，也是帶孩子，可惜的是，陰差陽錯沒有談成。沒想到，幾個月後，她自己在這裏找到了工作。

我突然有一個直覺，幾個月前我第一次找保姆，曾經和一位男士接觸過，那位也住在Elmhurst的男士，應該就是沈阿姨的先生。我問，你先生姓張嗎？他當時是不是在香港超市的生鮮部殺魚？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我第一次接到張先生的電話，已經是晚上九點之後了。張先生問了我家的情況之後，就請求我考慮他太太。我建議他帶太太過來見個麵，他的回應很敷衍。第二天晚上，幾乎同樣時間，張先生又打來電話，表達了同樣的意願。對我堅持見麵的要求，張先生顯得很為難。他說，他剛剛開始在香港超市工作，不能隨便請假。因為怕下班回家太晚，他都是在下班之後，直接從超市給我打電話。張先生也沒有采納我的建議，讓他太太自己來找我。他的理由是，太太特別膽小，而且不會自己乘地鐵。

聽談吐，張先生應該是讀書人，在國內大概也是成功人士了，為了在新的國度生存紮根，不得不做著最辛苦最底層的工作，起早貪黑不說，還不敢隨便請假。語言不通，缺乏技能，加上沒有年齡優勢，他們在移民之初所受的煎熬，不是我們可以想象的。

我對沈阿姨說，你先生把你保護得很好，不過，他真是太小看你了。你看，你不但會自己乘地鐵，而且敢於為自己爭取。當時，你先生如果同意你自己過來，我可能就不用不斷換保姆了。我的誇獎讓沈阿姨很高興，但沒忘記替先生說話。她說，若不是先生有事回國，她還真的不太敢自己出門。人的能力，就是這樣逼出來。

幾個月後，我媽媽過來小住，媽媽和沈阿姨互相看不順眼，沈阿姨提出辭工。沈阿姨說，她正好需要回國一趟，等她回來，若我媽媽離開了，她就回來繼續做。

沈阿姨在國內待了半年，嫁了女兒，辦妥了退休。剛回來，沈阿姨就和先生一起來看我們。沈阿姨做了頭發，穿了一件棗紅色的洋裝，周身洋溢著幸福和滿足，她蒼白的麵色也顯得紅潤起來。我祝福她，但我沒有答應她的要求，將現在的阿姨趕走。沈阿姨很傷心，連帶著，張先生也有點感情用事了。

我以為，我不會和沈阿姨有交集了。又過了幾個月，因為工作關係，我們準備搬家去加州。為了適應加州的汽車文化，我臨時抱佛腳，報了一個駕校。路試的時候，我居然見到了張先生，他穿著Ralph Lauren T-Shirt，神態自信放鬆。張先生告訴我，沈阿姨在新澤西的一個家庭帶孩子，每周回來一次,，做得蠻開心的。張先生向我道歉，讓我原諒他們當時的不理智。張先生還告訴我，他已經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了，工資不高但是有福利和假期，他非常滿意。我也特別為他們高興。

我保持著和沈阿姨的聯係。沒多久，沈阿姨查出腎衰，被迫退出職場。不久，腎衰惡化，沈阿姨不得不接受透析。又過了一兩年，沈阿姨給我打電話，她順利完成了腎移植，生活恢複正常。沈阿姨說，捐腎的，是一個韓裔年輕女性，因為腎源的條件好，她恢複得很順利。

在沈阿姨和腎病抗爭的那幾年，他們全款買下來法拉盛的一套公寓，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張先生在保險公司工作了十年之後，被公司解雇。我勸沈阿姨看開一些，裁員固然令人沮喪，但張先生的公司還算有情有義，讓張先生在那裏做滿了十年，正好累計了足夠的social security 點數。沈阿姨和我感歎過，幸虧來到了美國，留在中國的話，她應該不會有今天的身體狀態和生活質量。

沈阿姨給兒子女兒辦妥了移民。現在，兒子一家在另外一個州工作和生活。女兒女婿因為事業發展，最終放棄移民留在了中國。

疫情期間，因為沈阿姨特殊的身體狀況，他們盡量避免出門和見人。疫情結束，他們都已年過七十，精力體力衰退，安全感也退化，從被迫居家轉為心甘情願的深居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