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文革十年(上)
文章來源: 迪兒2016-05-26 12:11:52

文革開始時我才一歲多,文革結束時還沒有小學畢業,文革似乎不該和我有太大的關係。也許因為我的記憶開始得很早也很具體,文革的確在我頭腦裏有一段特殊的印記。我想通過回憶的方式,再現一個孩子眼中的文革。

我的父母在西安的一所大學工作。文革初期大學停止招生而且進駐了軍宣隊,爸爸因為工作關係和那些軍人接觸比較多。據說我小時長得特別討人喜愛,小嘴也很會說,軍宣隊的解放軍叔叔們很喜歡我。他們給了我很多毛主席紀念章。 被綠軍裝紅領章的年輕軍人抱著的畫麵像一張張不連貫的照片一樣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奶奶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小腳南方老太太,她的浙江方言除了家人以外別人完全聽不懂。爸媽沒有耐心陪她講話,幼小的我就成了她忠實的聽眾。有一次她告訴我不小心把一枚陶瓷的毛主席像章打碎了,又不敢告訴我爸媽。那一段時間她整天憂心忡忡,琢磨著怎麽處理那枚破損的像章。她似乎認為把它包好趁人們不注意時扔到垃圾堆裏最為保險。我不記得那像章的最後結局,卻到現在還能回憶起奶奶的恐懼。

剛上小學的時候,老師要求我們每天上學都要帶著印有毛主席語錄的紅寶書,記不清需要放在課桌的左上角還是右上角。一年級的第一篇課文是“毛主席萬歲”,第二篇課文是“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我是個膽小又認真的學生,每天回家都要花不短的時間抄課文。有一天爸爸媽媽回來告訴我不要再抄林副主席那篇課文了, 因為林彪逃跑的時候飛機墜毀摔死了。我跟他們反複確認後,壯著膽子沒寫作業,第二天惴惴地去上學,發現老師果然沒有追究。

網上查了一下,林彪是在1971年9月13日出事的。學校一般九月份開學,照進度,正好應該學到第二課。好像不久以後,老師也不再要求我們帶紅寶書到學校了。這個事件讓我意識到我的生活和政治形勢居然有那麽大的關聯,大到了可以不用寫作業的地步。

小學時,除了教材有濃厚的時代色彩外,我們的成長環境應該算是很寬鬆的。有過幾次召開全校大會追查廁所裏的反動標語的事,但我們早就學會了事不關己坦然處之。印象比較深的是批林批孔和評水滸批宋江的運動,查了一下時間為1974到1975年,我大約三四年級的樣子。記得有一次要交一篇批判稿,為圖省事我把報紙上幾篇文章的一些段落直接抄下來,隻是在段落中間加了轉折和銜接的語句。正統的爸爸發現後非常生氣,認為我偷懶抄襲。可是有一次我聽見爸爸私下裏跟媽媽說,他沒想到我抄得還挺有水平,把幾篇文章的不同章節放在一起,居然邏輯合理條理清晰。

批林批孔批宋江需要言之有物,除了革命書籍以外,終於可以看到一些曆史書籍和通俗的曆史讀物了。雖然可能帶著偏見,對正處在成長期精力充沛的我們而言,卻是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糧。我現在的許多曆史知識都是那段時間獲得的。水滸西遊記堂而皇之地成了熱門讀物,我記得經常聽見男生談論水滸中的英雄好漢,我識繁體字和讀豎行書的本領也是那時候練就的。

比較匪夷所思的是有一次老師要求我們必須貼老師的大字報。如果一個人沒法完成的話,至少也得兩三個人出一張。那時校園裏的各麵牆上已經貼滿了大字報。我不知道該揭發誰,也不知道怎麽寫,為了尋找靈感,我就去看高年級貼出來的大字報。大部分大字報都是控訴我們學校的一個體育老師和一個美術老師,主要是說他們上課態度粗暴,對學生偏心眼。有幾張大字報說美術老師隻對女生有耐心,抱怨他花很多時間幫女生改畫,對男生卻很不耐煩。我不太認識那個體育老師,但是覺得關於美術老師的批判還蠻尖銳的,因為我就是他願意幫著改畫的學生之一。現在想想那時的小孩挺狡猾的,學生們不願意得罪自己的班主任,就把矛頭指向了體育美術等公共課老師。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字報運動是由黃帥引起的,以下是維基百科裏關於她的信息:1973年底,就讀於海澱區中關村第一小學五年級的黃帥,因為和班主任發生矛盾,致信《北京日報》,質疑“難道還要我們毛澤東時代的青少年再做舊教育製度‘師道尊嚴’奴役下的奴隸嗎?” 時恰逢批林批孔運動展開,江青的親信之一,時任中國共青團北京市委書記謝靜宜在看到此信後,立即給黃帥回信稱:“(這)不是你和你老師之間的關係問題,這是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大事”,決意利用此事掀起風波。黃帥也隨之成為在教育方麵“反潮流”的模範人物。一時間全國各地都展開了學習黃帥的熱潮,是為“黃帥事件”。

學工學農學軍也構成了我們生活的一大部分。我們拎著筐子撿馬糞,幾個人一邊玩一邊跟著馬車,用這個借口走出了大學校園,又多走了好幾裏路,長大和獨立的感覺真好。撿廢鐵也是當年一個重要的活動,我們為了多交廢鐵不擇手段,甚至鑽到大學的校辦工廠裏去拆解堆放在露天的機械。校辦工廠經常到學校告狀,後來不得已雇了門衛。

小學時的我是一個膽小怕事但追求進步的好學生。我的官銜一直是學生幹部中職位最低的小組長,我做得認真負責但是戰戰兢兢。小學四年級時,我因為一次積肥活動而幾乎產生了心理障礙。那次我們班去一個垃圾場積肥,每組有一輛架子車,小組之間進行勞動競賽。垃圾場的垃圾經過長期發酵後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我們組的幾個男生拿著鐵鍬上了垃圾堆,我和幾個女生站在架子車邊還沒有進入狀態。男生們開始鏟起垃圾往車上扔,其中一鏟垃圾扔錯了方向直接衝著我飛來,我本能地躲了一下。組裏一個女生鄙夷的看著我,輕蔑的嘲笑我怕髒怕累。

老師在活動總結中表揚了許多不怕苦不怕累的學生,我們組的好幾個人也在其中,我這個小組長卻不在裏麵,看樣子已經有人把我的表現報告老師了。我當時真是恨我自己,為什麽要躲那麽一下呢?與其戴上一頂怕髒怕累的帽子,我情願讓又髒又臭的垃圾揚在身上,可惜有些遺憾沒有彌補的可能。

在以後的活動中,我努力表現試圖扭轉大家對我的壞印象。可是好像無論怎麽努力做都無濟於事,老師表揚不怕苦不怕累的學生時,不再有我的名字。我還老覺得那個嘲笑過我的女生,看我的時候依然是滿眼的不屑。這件事情後,原本膽小的我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在與人相處也是唯唯諾諾,甚至試圖通過討好別人而獲得友誼,可是我卻感到越來越被邊緣化了。我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越來越沒有自信。

好在很快就小學畢業了,非常感謝我初中二年級的班主任趙福全老師,他一定不知道是他的教誨啟發了我的自我意識。趙老師是一個數學老師而且有點笨嘴拙舌,他總是試圖告訴我們一些做人的道理,我們還經常善意地嘲笑他找不到合適詞語時的窘迫模樣。他費勁地真誠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們做人要誠實要善良要勇於擔當,他鼓勵我們認識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有一天我突然想開了,我不想在乎別人怎麽看我了,我也厭倦了奉承和討好那些所謂吃得開的女孩了,我要舒展地做我自己。從此以後,我的天空漸漸晴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