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的欲望之挽歌
文章來源: the_dumb_one2016-05-12 09:15:22

"Breathe In" 是一部相當輕逸幽雅的浪漫故事片,雖然它觸及的話題對所有的觀眾類別來說都是足夠地沉重和嚴肅:中年男人的抑鬱,苦悶,以及由此而生的危機。

把這部電影加入我的收藏中,純粹是因為 Guy Pearce 和 Felicity Jones 這兩個我比較喜歡的演員,對影片本身倒確實沒有太多的期望。編劇和導演 Drake Doremus 出道不久,是一位相當年輕的80後導演,影片題材又是有關中年男人出軌,所以沒有企望他能有什麽與實際年齡不符的深切感悟,或是超然於初出茅廬之上的匠心獨運,能夠把一個好萊塢幾十年來年年翻炒的陳芝麻爛穀子故事,玩出一片令人唏噓感歎的新意境來。不過,喜歡看電影的人常常會撞上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Breath In" 恰恰就是又一部這樣的好片子,讓我在毫無準備的隨意心態中,全不費功夫地得到出奇不意的欣悅。青年才俊的編劇和導演,雖然尚且沒有切身體驗,但是的確以淒婉雋美的筆法營造出濃重的憂鬱感傷氣氛,再配以暗淡的色調和舒緩的節奏,加上貫穿始終的大提琴音樂,終於得以在"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浪漫傷逝中,以超然於好惡之上而又清淡冷竣的非道德立場,呈現給我們"中年男人的煩惱"這個從來都是似曾相識,而又永遠都是令人費解的故事。

這是一個司空見慣的出軌故事,然而,與其他同類故事有所不同的是,這是一個關於好好男人出軌的故事。主人公 Keith,是一個溫文而雅的中學音樂教師。他與環繞左右的賢良淑德的妻子和乖巧伶俐的女兒一起,組成了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幸福家庭。這完美的一家人完美地居住在安然舒適的中產階級小區裏,和一班中產階級的朋友家庭一起,分享著愜意平庸的中產階級文化氛圍,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過著其樂融融的中產階級生活。

和所有其他中產階級家庭的中年男主人一樣,Keith的處境相當地尷尬。就年齡而言,他既沒有老邁到清心寡欲,萬念俱灰,順天知命的程度,又不再足夠年輕因而可以無所畏懼,一往直前,隨心所欲。就生命形態而言,中年的他固然能夠作為一家之主擔當起養家糊口的功能性存在,但是卻沒有能力在自己的存在中發現遊戲的愉悅。當生命缺少了遊戲成分時,整個過程就成為單調重複的勞作,淪為一種單純的功能,而這種功能性存在的直接結果,就是讓存在的主體成為工具。就人格塑造而言,中產兼中年的他,既不可能象權勢階層或富商巨賈那樣,因為擁有豐富的資源而可以淩駕於社會成員共同遵守的遊戲規則之上,又不能夠象溫飽尚且難以為繼的貧寒階層那樣,為了當下的生計而放棄所有的夢想和追求。於是,"Breathe In" 從男人的角度,娓娓動聽地向我們述說了這樣一個溫良恭儉讓一樣不缺的中年好男人,曾經是怎樣地恪守規矩,又因著靈魂中那一絲難以抹去的生命騷動,在循規蹈矩的程式化生活中看到了自己的不幸福,而對這種不幸福的感知,一旦與足夠強大的外力衝撞,就凝聚成摧毀婚姻家庭基礎的爆發力,並最終演變為災難性的家庭危機,迫使糾葛的各方作出各自無奈的艱難抉擇。

Keith 是個象征意義上的詩人。他對音樂的熱愛和執著,讓他在平和普通的外表下麵,保有著一層詩人的浪漫,也使得他那種中年男人的莫名渴望,具有了詩人的夢想色彩。他一心想做的事情是離開那個令人慵懶閑適的學校,離開那個日複一日重複循環而沒有創造性的教書工作,離開那個充斥著顧步自封,心滿意足的中產階級心態的沒有活力的郊區。他想搬到"城裏"(紐約)去住,去體驗感受都市的勃勃生機和繁忙奢華。他想去樂團演奏大提琴,成為一個以音樂為詩意化言說的"詩人",通過對音樂的創造性解說,去追求美,那流動的美,象大提琴如泣如訴的旋律那樣哀傷地飄逸,那樣柔韌地執著,那樣矜持地激動,那樣內斂地嬌媚。這種詩意的夢想,因為 Sophie 的出現而強化,而有了具體的形態。充滿青春活力的 Sophie,因為擁有遠勝於同齡人的人生智慧,不僅漂亮,而且聰慧,再加上與 Keith 分享著同樣的在音樂中得到表現和升華的詩人的浪漫,成為引爆 Keith 靈魂中詩意騷動的強烈催化劑。Keith 在Sophie 身上看到的東西,實際上是他自己。他通過 Sophie 尋找的,不是別的,正是他自己那個在俗世的炊煙中幾近堙滅的詩人自我。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感歎道"在這個時刻真正說來隻有一樣東西讓我感到幸福"(At the moment there's only really one thing that makes me happy.)-- 而那樣東西就是 Sophie.

這是一個關於欲望的故事,然而那如秋日稀薄的空氣般四處彌漫的詩意浪漫,使得這部關於中年男人可泣可悲可憐可恨的無欲望的欲望生活的影片,可以"純潔"到沒有一個裸體鏡頭,甚至連半裸的都沒有。除了幾個遠處隱約可見的淺淺接吻鏡頭之外,這部關於不倫情色的電影,居然"倫理"到沒有任何R級的畫麵。它之所以仍然被定為"R"級,隻是因為人物對話中涉及到髒話。詩意的浪漫,促使 Keith 這個中年男人在年輕女人身上追尋赤子之心,追求那一片單純,那一片寧靜。 Sophie 和 Keith 沒有象尋常人們那樣去電影院,去咖啡館,去酒吧。這兩個充滿藝術細胞的浪漫詩人離開了喧嚷的人群,離開了車水馬龍,停不住腳的繁忙城市,他們"離群索居",逃到了與人隔絕,卻與自然貼近的小湖邊,在謐靜的小樹林中,伴隨者微風扇起的漣旖那隱約可聞的水聲,聆聽著彼此心靈中那似隱似現的心弦,陶醉於看似純正無狎的淡淡的輕吻。浪漫到如此清爽的地步,又怎麽能看到邪惡?

於是,我們霍然醒悟到,中年男人的中年危機,也許不僅僅是性欲的危機,也許不僅僅是對近在咫尺的依靠偉哥而強充男人的無欲無能狀態的恐懼,而是對自由的渴望,對詩意化的理想主義的追求,或者,如電影所說的,對新鮮空氣的拚死需求。這個新鮮空氣會以不同的形態出現,它可以是濃度更高的 Wisky,可以是馬力更大的跑車,可以是海拔更高的非洲乞力馬紮羅雪山的頂峰,也可以是大洋中更凶猛的食人惡鯊。當然,更常見的形態,是更年輕,更漂亮,更有活力的女人。為什麽,因為相對於其他形態而言,這個資源更為豐富,對中年危機的根治或滿足也更為徹底。同時,當所有其他形態把中年男人局限於與客觀世界的物化關係中時,與年輕女人的糾葛賦予這種關係以人的意義。

讓Keith 止步不前的,不是妻子,不是女兒,而是災難性的意外事件。當 Sophie 消失後,Keith 的家庭生活又回到了原來平和的軌道,出軌的列車就這樣神秘地被扳回到軌道上來,繼續朝著既定目標前進。妻子女兒雖然可以淡忘這一段插曲,但是Keith淡忘不了,導演也煞費心機確保我們明白地看到他淡忘不了。影片結尾 Keith 臉上的笑容與眼中的憂鬱之間的反差,和從想象中的大提琴那裏飄過來的挽歌一起,提醒著我們與 Sophie 那略帶苦澀的野地馨香相比,家居生活的沉滯苦悶始終是無法消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