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獻給喻麗清女士
文章來源: 爾雅的花園2017-08-25 10:18:12

葉落----獻給喻麗清女士

爾雅

我和兒子都叫她喻阿姨。對於這輩份混亂的稱呼,喻阿姨開心地應著,並不要求糾正。

好些與我同齡的作家朋友,都叫她喻大姐。我有時想,是否把她叫老了,可在我情感上,確實對她有著對母親般的依戀與師長般的敬重。

她就是我的近鄰,著名作家與詩人喻麗淸女士。

2008年的夏天,我先生剛遠赴夏威夷仼教,我就病了。那天早晨,我蜷縮在家中床上,腹部疼痛,麵色蒼白,孤獨地生病著。

喻阿姨在我家柵欄外,高聲呼喚我的名字。由於距離遠,我並未聽見。驚動了前麵的白人房客,房客來敲我門,才知道喻阿姨著急得要命。

而我預約的家庭醫生,要在好幾天後才能看診。喻阿姨非常擔心,決定馬上帶我去看她自己的家庭醫生。之後,每次看醫生,檢查,治療,都是喻阿姨開車帶我去。有天淸早做腸胃鏡檢查,是由唐孟湘老師(喻麗清的先生)開車,唐老師等在醫院外麵,喻阿姨陪我進到病房。她一直站在病床邊,眼裏充滿憐惜,握著我的手,說"爾雅別怕"。直到我沉入麻醉中.....

喻阿姨身體並不是很好。可她為了我,曾在醫院守護很久,累了餓了,就吃一點挎包裏的黑巧克力, 補充體力。

喻阿姨是有大愛之人。除了對身邊的親朋關心幫助,還熱心公益。她參與創立青樹基金會,奔走於中國的大西北與大西南地區,捐資建立學校圖書館,為中國教育事業的發展和民族素質的提高,盡了一個海外華人的力量,令人尊敬。她家中不時有通過青樹基金會資助,來美的大陸貧困學生,在她家中免費吃住一段時間。

喻阿姨身材纖弱,麵容秀麗,心靈細膩敏感。她謙虛,重感情,有慈悲心。

她在《內在小孩》一文中,寫到自己早夭的妹妹:"她死的時候,我更加害怕,看見人家拿釘錘要把棺材的蓋子釘死,我衝上去想阻止他們,可是別人把我拉走,我想叫喊:'不能這樣啊,不能這樣啊,她會悶死,萬一她醒過來,不是會又悶又黑嗎?怎麽可以這樣啊?’!"

在另一文《外婆家》,寫隨舅舅到江西九江尋根:"舅舅在外公外婆的墳前痛苦失聲,讓我感到雙重的悲傷。我從這離去時才剛學會走路......而如今我更帶著母親的遺願來給外公外婆磕頭。對著那黑色的墓碑,我隻輕聲喚了一句'外公,外婆......’淚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

外公外婆,我給你們磕頭了。謝謝您們生了母親,謝謝母親生了我。"

喻阿姨出版著作幾十部,以散文為多。作品經常入選國內外各種選集及教科書,並獲獎無數。她除了對我生活上關心幫助,對我的寫作,也諸多提攜與鼓勵。她在為我的散文集寫的序中寫道:"我從台灣來,她從成都來,而我們相逢在美國同一條街上,這天賜的情誼勝似母女,叫我不相信上帝也難。......

我希望她對文學的熱愛不要在寂寞的美國與生活的磨合中逐漸冷卻下去,我也真心的期待她的下一本書會更好並且有更多像我這樣的粉絲。"

可是,才短短幾年,喻阿姨就病了,且越病越嚴重。

她婉拒朋友們的探視問候。一則,她喜清靜,二則,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最初的化療後,喻阿姨脫發,她叫我不要去看她,說沒頭發難看。我回說正好可戴各種各樣好看的帽子呀。我買了帽子給喻阿姨,她誇是最好看的帽子。

後來她決定不做化療,精神反而好了許多。有天傍晚我給前院草地澆水,喻阿姨夫婦在對街散步,招呼我。我趕緊迎過街去,笑容滿麵的喻阿姨,穿著碎花連衣裙,花白的頭發淺淺地長出來,像刻意的前衛。我誇:喻阿姨的發型好時髦喲! 她就笑得更開心了。

偶爾,我會轉發微信上幽默好笑的帖子,以愽喻阿姨一笑。

我有時下班回家從她家門前走過,會拐進她窗下的花圃,采幾朵香氣襲人的黃桷蘭,因我被賦予了隨時采花的權利。若久了未采,喻阿姨會發微信提醒我。在她身體還好的時候,她會趁花開繁之前,采了插入清水的小碟,等我路過時,開門遞給我。

上班的早上,我匆匆從她家的街對麵走去捷運站,總會轉過頭看看喻阿姨家的窗口。通常,百頁窗簾是卷上去的,露出采光良好的大玻璃窗。街邊泊著她家銀灰色豐田車,熟悉得連號碼我都背得出。

看看窗,看看車,我就較心安了。因我知道喻阿姨夫婦,正安然坐在窗下的沙發上休息或看電視。這是白天,他倆最主要的活動區。

可我也很感傷很無奈:外麵陽光燦爛,鮮花盛開,世界如此美好。可喻阿姨卻一天一天衰弱下去。真的是"花兒何嚐黯然/綠草連歎息亦未曾/…...一刀刀 割裂/春日裏漠不關心的燦爛"(摘自《母親六十歲》喻麗清詩)。我甚至有點自責,怪自己束手無策,一點辦法也沒有,眼睜睜看著疾病這把利刃,削蝕著喻阿姨的健康與生命。

最後一次見喻阿姨是兩月前的端午節。喻阿姨傳微信說: "你送來的粽子好好吃喲。每年的中秋端午等,我自己在美國長大的女兒都不記得,謝謝你一直記得。"

其實,那天見到喻阿姨,我就知道她已吃不動粽子這種難於消化的食物了。可是,別人為她做的一點點小事,喻阿姨都不忘道謝。

昨天早上接到唐孟湘老師的短信:"麗清昨天早上離開了我們,她沒有太多痛苦,我們都不要太難過。麗清說不要有仼何紀念儀式,大家心裏有她就滿足了。"

喻阿姨,您音容猶在。特別是您握著我的手,說:"爾雅別怕"......

"......

原來人生隻合虛度

比如盛夏瘋狂的蟬鳴  比如花開花謝

比如無人的曠野間那一輪皓月

比如整座鬆林在陽光蒸騰下的芳香

比如林中的你

如何微笑著向我慢慢走來 衣裙潔白

……”(席慕容《邊緣光影》----給喻麗清)

今早上班,我再次路過喻阿姨家。我看看窗,看看車,看看門前的花圃,還是一模一樣。可我心中的感受,卻完全不一樣了。

屋裏的窗下已沒有了喻阿姨。這世上少了一個愛我的和我愛的人。

喻阿姨,在生命向著自然返歸的過程中,您靜穆,恬然地麵對,讓一切平靜自然地進行。如此寧靜無聲,如此超然物外。

您在《葉落》中曾這樣寫道:

"季節到了,葉子便辭枝而去,落了一地。有的枯過,有的縮過,有的病過;但是也有的卻像金箔一般美麗。不是所有的結束都是麵目全非的。

......

如果葉子不落,它永遠隻在一棵樹上。它一旦隨風躺下,才能成為泥土,成為大氣,成為無處不在的自由----真正地被釋放了。倘若我們可以選擇,我想,也不是人人都願意不落的。

......

也許,當我們的寂寞,由綠轉黃,變成無邊的寂靜時,便是我們的季節到了。願我們也能像葉子一樣無怨無哀,悄悄落下......"

(發表於《世界日報》8/24/2017)